《爱山》


咪咪



　　有一首歌这样唱：＂山里的孩子心爱山，从小就生长在山路边．．．＂唱的便是我．离开儿时爱过的山林已经很久了，然而在城市里居住的时间越长，我对山的渴望就越强烈．想起山，脑海里就浮现出茂密的森林，蜿蜒的石径，清凉的小溪，娇嫩的野花，飘渺的晨雾，婉转的鸟鸣．．．．．．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痴迷．
　　小时候家在四川．在离峨嵋山不远的地方．每个晴天的早晨向西南方向望去，都可望见淡蓝色的峨嵋山俊秀的身影．家的周围是起伏的丘陵，坡度不高，长着松树和各种灌木．那个时候我们的玩具不过是几把木枪，妈妈手制的布娃娃，和一些翻烂了的小儿书．上幼儿园等同于关禁闭，强烈抗议了几次以后，大人便放弃了送我们去那里的决定．于是跟着朋友们一起，成天出没于山林草野之中，办家家，打野仗，痛痛快快地当了好多年的山大王．
　　春天的时候，我们到山里去采野花．那一带最常见的除了喇叭花，就是一种样子很简单的粉红色的花，我们叫它蚂蚁花，因为老是看见蚂蚁在上面爬着．还有一种好象兰花样子的野花，白色的花瓣，淡蓝的蕊，一丛丛地开在一起，非常雅致．最好看的要数映山红了，有着火红的花朵，因为数量很少的缘故，特别受我们的珍爱．夏天里的一项重要活动是采＂杨梅＂．其实也许应该算是一种草莓，我们自然也搞不清楚．大家拿着喝水的铁缸，满山遍野地去找杨梅．那杨梅树－－一种灌木－－是带刺的，一不小心就把手划破了．等到最后，所有长在最外面的杨梅都被采完了，便忍不住伸手去试探那藏在最里面又大又红肯定特甜的那个，直到弄得手臂上血痕累累．不过当坐下来品尝那一小缸子鲜嫩甜美的果子时，所有的辛苦，就都被忘在脑后了－－我真的再没有吃过比那味道更好的杨梅了．此时想起来，还流口水．秋天的时候，爸爸会带我们去打松果，他用竹竿子捅，我们在地下四处跑着拣，拿回家去当柴禾．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在山里瞎跑．只要进到山林里面，就有好多可以做的事情．我不知曾花过多少时间品尝野果，沾花惹草，肢解昆虫，津津乐道，孜孜不倦．
　　上学以后，仍旧以山为乐园．放了学不回家，先到林子里面转转，草地上躺躺．后来当了班里的文娱委员，常常领了一班同学在青青草地上跳舞唱歌排练节目．稍大一些以后，喜欢在清晨到树林中去读书，背讼古文或者英文单词．清晨的林中总是飘着淡淡的雾气，松树的清香显得格外浓郁．花草带着露珠，零星地支出几朵新发的野菇．除了偶尔的几声鸟鸣，一切都是那样的安宁．我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独自享受这美妙的自然．上中学时的路要经过好几座小山和一个水库．每天来回两趟地走了三年，那一路的风景，至今闭上眼睛我还能清楚的看到．
　　我曾看见过那样多美丽的蝴蝶，形色斑斓的会飞翔的花朵．还有各种颜色的蜻蜓．在我离开那里以后的日子，再没有遇见过．
　　以后的日子都是在城市里度过的，我却总是梦想回到山里去．我不喜欢城市和在城市里的名胜古迹，不喜欢人工斧凿的游乐场，也不喜欢海．也许有人会觉得这很奇怪．真的，对海水，海洋，海滨，我有过不少接触．然而感情却仅止停留在欣赏的份上，敬而远之．这一点，倒是跟我养的猫颇为相似．她一见到如汪洋大海般的浴缸的水，便会发出绝望的嚎叫，痛苦非常．我不喜欢海的原因有不少．其一便是惧怕水凉．寻其根由，大约是当年在北方上大学时，数九寒冬用冰冷的自来水洗衣服落下的病．到现在手脚都对温度极为敏感．哪怕是在炎热的夏天，洗衣做饭也要用温水．偶尔忘记了自己的这个毛病，便有惨事发生．前年夏天在新泽西实习时，曾遭遇一个创历史最高温的天气，华氏一百多度．时值周末，居住的地方十分简陋，当然没有空调．便与老公商量到海滨去避暑．老公欣然同意，他是潮汕人，好水．于是驱车前往附近的一个海滩．到了那里，才知道失算了－－几乎整个纽泽西州的人都蜂拥到了这里，绵延十几英里的海滩上布满了人，从水边到离水几十米的沙滩，密密麻麻．沙滩上毫无遮挡，烈日当头地狂晒，脚下的沙子可以烤熟鸡蛋．我们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找到个缝，安营扎寨，离海水尚有二十几米的距离，一点儿凉风都感觉不到，呆不到多会就头晕气短，出现中暑症状．老公拉着往海里去，谁知岸上火热，那海水却是冰凉！我才走进水里半分钟，就给冻得吱哇惨叫，那真是刺骨的疼痛呀．我一跳跳到老公背上，叫他给背回岸上来．可是才回沙滩不到一分钟，又给热气蒸得发晕，于是又试图下海去，马上再逃回来，如此反复，倍受折磨．当时心里就后悔，真应该到山里去．在浓荫遮日的幽境里，沿着一处缓缓浅流的小溪，或走或坐，该有多么遐意呀！
　　还有更多的理由，又如跟山比起来，海要简单的多．有人称之为粗旷，我却认为是贫乏．走在沙滩上，除了沙，就是水，再没有更多的东西．沙是粗的，水是苦的．海洋太大，大得冷漠．我曾经乘船漂洋过海，到最后的几日，心里便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我感到天水苍茫，浩瀚的宇宙间，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助．海水象狂暴的野兽，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也让人担心它会醒来．我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我爱山．我喜欢摘取一片树叶，品尝它的滋味．我喜欢拨开草丛，寻找里面喜阴小花．我喜欢翻开一块大石头，看看下面藏着的各种虫儿，苔藓．千奇百怪的菌类也让我感到惊奇，上中学时我曾如此的迷恋它们，以至于立志要做一个生物学家．到现在，我仍然会被一株别致的小草所吸引，或者为一朵精细的野花而惊讶．山里的水是温柔的，偶尔喧嚣湍急，却从不让人感到压抑．在林中我永远不会感觉孤独，因为生命无所不在，因为我知道，那条小路，肯定会把我带到某个熟悉的地方．
　　我是这样的渴望到山野中去，然而山野却离我越来越远．有时候即使得到了，却又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情景．月前到佛罗里达州的ＯＲＬＡＮＤＯ出差，在各种新奇怪异的游乐园的大广告牌和建筑中穿梭了一周，突然涌起想去看看自然的感觉．便到旅馆里的柜台询问，哪里可以看到自然的风景？小姐很热心，拿出一大叠花花绿绿的小册子，介绍说：＂这个迪斯尼，很好看呀．海洋公园好不好？很多动物，自然．要不然，珍宝岛？＂我摇摇头，＂自然风景，＂我说，＂就是有山有树，不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小姐眨眨眼睛，又拿出几张小册子：＂这个怎么样，环球中心，全世界的名胜风景，你一定会喜欢的．．．哎，有了，锦绣中华，非常好看的！＂她居然猜出来我是中国人．我道了谢，决定不再难为她了，也许＂ＮＡＴＵＲＡＬ＂跟＂ＯＲＬＡＮＤＯ＂根本就不能并排放在一起．我自己拿起一本ＯＲＬＡＮＤＯ旅游指南来看．翻来翻去，只看到一处可能是有自然风景的地方－－动物园．别无选择．那天天气特别好，我开着车离开市区，有一种放飞的感觉．当高速公路两旁的大广告牌终于消失的时候，我到了那里．买了门票进去，我便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地方．拜访了为数不多的囚徒们之后，我开始感到沮丧．在园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一处用黄色的绳索栏住的地方，写着＂前方正在修理，请勿入内．＂好奇心顿起，看看左右无人，抬腿迈了过去．往里慢慢走去，看见参天大树摇摇欲坠，紫藤野草覆径，各种热带的灌木胡乱地伸张着它们扩大的叶子．林中水塘盖满了藻类，一种莲花似的植物开着白色的大花．好一个绿色的世界，宁静中可以听见此起彼伏的落叶瑟瑟有声．我找到一张长椅坐下，静静地看着眼前，享受这烦乱的世界里难得一见的片刻清幽．
　　从小到大，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爬过的山也越来越多，然而留在记忆中最美的印象，却总是儿是居住过的地方，周围的那些无名小山．其实那些山，恐怕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刚包产到户的时候，那些农民便开始大砍山上的树木．不久我们家就离开了那里．我想我这辈子怕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去了．又或许，不同的只不过是看山的心情．儿时的我，并不刻意去找寻山的美丽，当时也全不知晓．现在的我们，一心去寻找，为看而看的时候，却很难得融入其中了．
　　人老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儿时的情景．就象我的妈妈，她常跟我说梦见又去后山挖竹笋去了，那是她小时候常做的一件事．我知道，等我老了的时候，我还会梦见那些山．我会梦见那晨雾未散的林中，芳草凄凄，一对漆黑修长的蜻蜓，无声地在前面缓缓地飞，我跟在它们后面，不时地拣起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