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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三)
作者: 痞子蔡

我对学姐所说的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
每当广场上学长们要教新的舞时,我总会特别留意。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期待。

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双人舞时便躲在暗处的习惯。
但学姐总能找到我,拉我离开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学弟,我看到你了。你还躲?”
“不要装死了,学弟。快过来。”
“哇!”有时学姐还会悄悄地溜到我身后,大叫一声。
看到我因为惊吓而狼狈地转过身时,学姐总会咯咯笑个不停。
“想不到吧,学弟。这支是希腊舞,我们一起跳吧。”

有次刚跳完亚美利亚的“勇气”时,
由于勇气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ncestep)动作较剧烈,
我不小心拉伤了左腿。于是离开广场,想走回宿舍休息。
走了几步后,回头一看,学姐正慌张地四处找寻,
穿梭于广场的光亮与黑暗之间。
最后学姐似乎放弃了,颓然坐在广场边缘的矮墙上。

‘学姐。’我略瘸着腿走到她身后,叫了一声。
她回过头,若无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残存着一丝悲伤:
“你这次躲在哪里?害我都找不到你。”
学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
“这支是马来西亚的惹娘舞。我们一起跳吧。”
我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正常。

我记得那时学姐慌张找寻我的神情;
也记得我突然出现后学姐的笑容;
更记得学姐眼角淡淡的悲伤;
但却记不得左腿拉伤的痛。

从此以后,虽然我仍无法大方地邀请舞伴跳双人舞,
但我已不再躲藏。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学姐的慌张与悲伤。

我会试着站在广场上光亮与黑暗的交界,盯着圆心。
学姐第一次远远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间时,立刻停下脚步。
她很惊讶地望着我,停顿了几秒后,开始微笑。
然后一个学长走过去邀舞,学姐右手轻拉裙襬、弯下膝。
她走进圆心时,再转头朝我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圆圈外,仔细看着学姐跳舞。
学姐的动作既轻灵又优雅,舞步与节拍配合得天衣无缝,
而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后来学姐不用再穿梭于广场的光亮与黑暗之间找寻我,
她只要站在原地,视线略微搜寻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后,她会笑一笑,然后向我招招手。
当我走到她身旁时,她只会说一句:
“我们一起跳吧。”

当然,有时在学姐向我招手前,会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
学姐会笑着答应,然后朝我耸耸肩、吐吐舌头。

只有一次例外。我记得那次刚跳完一支波兰舞。
“请邀请舞伴!”学长的声音依旧响亮。
我只退了几步,便站定,准备纯欣赏圆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学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字条,再抬头说:
“夜玫瑰。”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后的下意识动作,竟是走向圆心。

【9】

纳莉台风来袭那天的深夜,洪水终于越过基隆河堤防,流窜进台北。
一路沿着忠孝东路六段朝西狂奔;另一路则沿着基隆路往南冲锋。
洪水兵分两路前进,然后又在基隆路和忠孝东路路口会师。
两军交会处,冲激出巨大的波浪,瞬间最大水深超过两公尺。
号称台北最繁华的忠孝东路,一夕之间,成了忠孝河。
而忠孝东路沿线的地下捷运,几乎无险可守,被洪水轻易地攻入。
于是以往是列车行驶的轨道,现在却变成洪水肆虐的水路。
洪水最后淹进台北车站,吞没所有地下化设施,台北车站成了海底城。
如果要坐火车,可能要穿着潜水衣并携带氧气筒。

隔天一早,即使台北市没宣布停止上班上课,我也无法上班。
因为没有船可以载我到公司。
由于受创太严重,台北连续两天停止上班上课。
从第三天恢复正常上班开始,我的生活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改变。
因为我已经无法从捷运站搭车上班了。
捷运站内积满了水,光把水抽干,就得花上好几天。
如果要恢复正常通车,恐怕还得再等一两个月的时间。

恢复正常上班前一天晚上,叶梅桂提醒我明天要早一点出门。
‘要多早呢?’我问。
“大概比你平时出门的时间,早一个钟头。因为你要改搭公车上班。”
‘早一个钟头?你在开玩笑吗?’
“我很认真。”她瞪了我一眼:“你不信就算了。”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话,可是提早一个钟头未免太……’
“未免太夸张。你想这么说,对吗?”
‘是啊。这样我岂不就要少睡一个钟头?这太不人道了。那你呢?’
“我骑机车上班,所以没多大差别。顶多提早10分钟吧。”

‘这不公平!我也要只提早10分钟。’我站起身抗议。
“随便你。”她将视线回到电视上:“反正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嗯,好吧。我提早15分钟好了。’
她关掉电视,拿出一本书,开始阅读,似乎不想理我。
‘那20分钟呢?’我再往上加5分钟。
叶梅桂又抬头瞪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我到台北上班后,一直是搭捷运上下班,从来不知道塞车长什么样。
以前在台南时,常耳闻台北的塞车情况很严重;
可是也听说自从有了捷运后,塞车情况已改善很多。
因此我很难想像为什么我必须提早一个钟头出门。
我看了看叶梅桂,她应该不会开玩笑。
而且看她翻书的动作有些粗鲁,应该是生气我不听她的话吧。

‘我提早25分钟好了。你以为如何?’我试着跟叶梅桂说话。
她仍然没反应,好像根本没在听我说话的样子。
‘30分钟。’我圈起右手拇指与食指,竖起其余三根指头,指向她:
‘就30分钟。不能再多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在讨价还价。”她合起书本,大声说:
“我说一个钟头就一个钟头!”

所以我在睡前把闹钟往前拨了一个钟头。
可是当闹钟叫醒我时,我实在无法接受它这么早就响的事实,
于是把它再往后拨一点……再往后拨一点……再往后拨一点……
直到我良心发现为止。

下了床,迷迷糊糊推开房门,发现叶梅桂也几乎同时推开她的房门。
‘早安。’我朝她问了声好,这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八点前看到她。
“不是叫你要提早一个钟头吗?”
‘因为…嗯…那个……’我很不好意思:‘闹钟不太习惯我早起。’
“好。”叶梅桂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很好。’
我遍体生寒,于是完全清醒过来。

我赶紧装作一副很匆忙的样子,也责骂了自己几句,
因为我得让叶梅桂感受到我不是故意不听她的话。
出门前,按照惯例,我蹲下来摸摸小皮的头: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小皮也按照惯例,咬着我的裤管不放。

叶梅桂看到我在阳台上跟小皮拉扯,不禁笑了出声:
“牠每天都这样吗?”
‘是啊。’我扳开小皮咬在我裤管的最后一颗牙齿,站起身。
“那你裤子会破哦。”
‘是吗?’我举起左脚枕在右腿上,右手扶着墙壁,仔细检查:
‘哇!真的有破洞耶。’我数了一下:
‘共有七个小破洞,排列形状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喔。小皮真不简单。’
“无聊。”她转过身,继续忙她的事。

‘我走了,晚上见。’我摸摸鼻子,打开门。
“去吧。”叶梅桂的回答,很平淡。
我看了看表,刚好八点正,比我平常出门的时间早了半小时。
‘习惯也满足相对论喔。’我觉得时间还早,于是话多了起来:
‘习惯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我以前八点20起床,八点半出门;
今天七点50起床,八点出门。绝对的习惯已改变,但相对的习惯
并未改变,都是起床后10分钟出门。’我啧啧了几声:
‘我也不简单。’
“你到底走不走?”叶梅桂冷冷放出一句话,好像在射飞刀。
‘是。’我敛起笑容:‘马上就走。’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声。
‘怎么了?’我收回跨出门外的右脚,走回阳台,探头往客厅。
“你的公事包没带。”
‘我那天急着坐计程车回来找你,公事包放在公司,忘了带回来。’
“哦。”她应了一声,声音转趋温柔:“以后别再这么迷糊了。”
‘嗯。我知道了。’
我转身出门,又听到她喂了一声。

‘还有什么事吗?’
“如果迟到了,别心急。”
‘你放心,我不会迟到的。’
“是吗?要不要打赌?”
‘好啊。如果我没迟到,晚上你要煮饭给我吃,还要洗碗。’

“不。如果你迟到了,我才煮饭。”
‘这么好?那我倒宁愿迟到。’
“不管你宁不宁愿,你铁定会迟到。”
‘如果我没迟到呢?’
“那我晚上就煮面。”
‘你……’我突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这表示,不管我迟不迟到,叶梅桂今天晚上都会煮东西。

原本我以为,夜玫瑰只会悄悄在夜晚绽放,不喜欢阳光。
没想到在清晨,依然娇媚如夜。
甚至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朦胧的夜玫瑰变得明亮而艳丽。
我终于看清楚夜玫瑰的颜色。
那是深红色,而非我一直以为的暗红色。

‘谢谢你。’我想了一会,只能笨拙地说声感谢。
“不用道谢。快出门吧。”
‘其实我有听你的话,只是我太贪睡了,所以一直把闹钟往后拨。’
“别说了,快走吧。”
‘你会不会觉得你在以德报怨?或是有那种“我本将心比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慨?’
叶梅桂突然站起身面对我,右手插腰、左手用力往左平伸:
“赶快给我出门!”

我飞也似的出门。
走到公车站牌,我终于了解为什么要提早一个钟头出门的原因。
那里挤了一大群人,好像今天搭公车既免费又会送一包乖乖。
我不能用“大排长龙”来形容等公车的人,因为根本没人排队。
每当有公车停靠时,所有人蜂拥而上,只等着最后一个人下车后,
便要抢着上车。

看过篮球比赛吗?
在篮下禁区争夺篮板球时,所有球员都会仔细盯着在篮圈跳动的球,
然后抓准时间、一跃而上,抢下篮板球。
等公车的人,就像在打篮球。

刚恢复上班、捷运又停驶,于是所有原先在地下行进的人群,
全部回到地面上。
台北市的公车调度,又无法及时疏散这群弃暗投明的人,
于是导致交通大混乱。
即使我好不容易挤上了车,但原先只要花我7分钟的捷运旅程,
现在却让我在公车上待了50分钟。
所以我今天的晚餐是吃饭,因为我迟到了20分钟。

我在公司楼下的电梯门口,刚好碰到疏洪道。
“嗨!小柯。”疏洪道似乎很高兴:“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已经迟到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我很久没迟到了,快要忘了迟到时慌张的心情。今天正好可以
趁这个机会重温旧梦。”

我懒得理他,伸出右手食指想按“△”,他却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干嘛?’我转头问他。
“慢着按电梯嘛。请再让我享受一下迟到时的心情吧。”
‘喂!’我赶紧伸出左手,他又立刻抓住我的左手。
结果我们一拉一推,好像在电梯门口打太极拳。
原本我只应该迟到20分钟,却变成30分钟。

本来我们是可以偷偷溜进办公室的,但疏洪道在刚进办公室时大喊:
“大家好!我们迟到了。”
闻声而来的老板,走过来对我们精神训话一番,并晓以大义。
后来听说当天公司有很多人迟到,只是我和疏洪道迟到最久而已。
所以老板重复了他的演讲好几遍。

今天办公室讨论和闲聊的话题,都围绕着台北市的淹水打转。
大约在11点,老板召集我们这个工作小组开会。
我们这个工作小组除了主管、我、疏洪道外,还有两个男同事,
以及口红的颜色会让人误以为中毒的李小姐。

会议的重点在讨论为什么台北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淹水?
由于我是里面最年轻、资历也最浅的人,再加上我对台北并不熟悉,
所以我大部分的时间是扮演听众的角色,偶尔写点笔记。
直到老板突然说了一句:
“我们该庆幸纳莉台风的来袭,因为它让我们公司多了很多事可做。”
我听到后,握笔的手因为有点生气而激动,不禁略微颤抖。
“小柯。”老板问我:“你有什么意见吗?”
‘台风带来水灾,我们怎么能说庆幸?’我说。

老板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资料,往后靠躺在椅背上,问我:
“如果没水灾,你怎么会有工作呢?”
‘如果你是医生,你会希望常有人生病,所以才能看病赚大钱?’
“没人生病的话,医生要怎么赚钱过日子?”
‘因为有人生病,所以才需要医生。但不是因为一定要让医生存在,
所以希望疾病不断发生。有因才有果,不能倒果为因。’

“喔,是吗?起码水灾可以让水利工程受重视吧?”老板又笑一笑:
“台湾一向不重视水利工程,你不觉得如果常发生水灾,水利工程
就会更受重视、水利工程师的地位也会更高?”
‘水利工程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被重视。’我放下笔,站起身说:
‘而在于被需要。’

我说完后,会议室内的空气好像凝结,所有的声音也突然静止。
“好,既然你说了“需要”这种东西,那除了硬体的防洪工程设施
和河道的治理计画外,你认为防洪还需要什么?”
老板坐直身子,离开椅背,双目注视着我。
‘一套完整的洪水预报与防洪预警系统。’我回答。
“可以请你具体说明吗?”
‘嗯。但我学艺不精,如果有疏漏或错误,还请各位先进指正。’
“快说吧。”老板显然有点不耐烦。

这个问题很复杂,因为“预报”的不确定性相当大。如果要建立
完整的预报系统,从气象局开始发布台风警报时,就该密切注意台风
的路径。依据预测的台风路径、气压场与风场,由外海开始进行波浪
演算,推估淡水河口的暴潮位。再由预测的降雨量,计算河道流量,
并考虑排水系统排入河道与抽水站抽水入河道的流量。由于淡水河系
包括淡水河、基隆河、新店溪、大汉溪等河流,因此必须做整个河系
的洪流演算,推估沿河各桥梁及人口稠密区附近的水位。而上游翡翠
水库万一得泄洪,也应加入演算,避免造成下游洪峰水位过高,因此
需有最佳泄洪策略。预报一定会不准,所以要利用最新的观测资料,
随时修正与更新计算结果。台北都会区属盆地地形,洪水宣泄不易,
易导致洪水位快速上升,因此更应争取较多的防洪处理时间。另外,
电子媒体报导不应只将焦点锁定在灾情多严重和降雨量多大,应配合
预报结果,提醒民众该疏散,与疏散到何处的资讯。总之,必须争取
更多的反应时间,以减少人命伤亡和财物损失。

“你的意思是,时间是非常重要?”老板听完后,问我。
‘以防洪预警的角度来说,是的。’
“那你今天为什么迟到半个小时?”
‘这是因为……’
“你无法估计因捷运停驶而改搭公车所增加的时间,是吗?”
‘是的。’
“那么对于整个预报系统的不确定性,你又如何估计呢?”
‘这个我会估计。’
“你要我相信一个迟到、对时间没概念的人,能够帮我争取到更多
防洪预警的时间?”
我一时语塞,低下头,不再说话。

开完了会,我心情很郁闷。
虽然知道不能估计今早上班所需增加的时间,跟防洪预警并无关连,
但我心里仍觉得有些惭愧,还有一些尴尬。
好像念小学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结果却答错的尴尬。
本来没心情吃午饭,但疏洪道还是硬拉我陪他吃饭。

“小柯,我请你喝杯咖啡。”吃完中饭,疏洪道说。
我们走到一家咖啡连锁店,刚好店里正举行周年庆,推出一种新咖啡。
由于新咖啡是特价,我和疏洪道各点了一杯。
“这家店真是好心。”疏洪道喝了一口后说。
‘哪里好心了?’
“这么难喝的咖啡,幸好一年只推出一次,如果天天喝到还得了?”
他又要开始讲冷笑话,我宁可专心喝难喝的咖啡。

“你知道为什么你和老板会格格不入吗?”他突然转头问我。
‘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穿蓝格子衬衫啊。”
‘嗯?’
“蓝格子衬衫看起来不就是格格blue吗?”说完后,他又哈哈大笑。
我继续喝咖啡,装死不理他。

“小柯,说真的。刚刚开会时,你讲得很好。”
‘真的吗?’
“你的观念很完整,我算是增长了见闻。所以我该谢谢你。”
‘喔?不客气。我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唷!这么谦虚喔。”疏洪道拍拍我肩膀:
“我想问你,淡水河口的暴潮位推估,为什么也包括在预报系统中?”

‘洪水预报主要根据降雨预报而来。有了降雨量,换算成河道的流量
与水位,便知道堤防的安全性。对堤防的设计流程而言,是先经由
频率分析,比方说,先推估一百年频率的降雨量,再换算成一百年
频率的洪水,然后才设计可抵御一百年频率洪水的堤防高度。’
我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
‘但台风的风场和气压场会造成河口的暴潮,这种暴潮位远比平时的
海水潮位高。而海水沿着淡水河溯行,可到达基隆河的汐止附近,
因此更会抬高河水水位。即使台风并未在上游带来太大的降雨量,
仍有可能因下游暴潮位的影响,洪水会越堤泛滥。’

“那翡翠水库的泄洪呢?”疏洪道又问。
‘首先要厘清,水库对防洪一定是正面的贡献。有水库在上游,便会
吃下很多原本该流入下游的水。但水库绝对不允许吃得太满,否则
一旦溃坝,可能淹没大半个台北。所以当水库吃不下太多的水时,
便要泄洪。万一要泄洪,如何调配泄洪量,就是学问。举例来说,
一百块分三天花完跟一天花完,并不一样。即使同样是三天花完,
到底是50、30、20的花,还是40、20、40的花,也不相同。’

“喔。”隔了一会,疏洪道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说:
“走吧,该回去上班了。不然老板又要说:“你们喝咖啡就多花了10
分钟,又怎么能为防洪预警多争取10分钟呢?”。这种逻辑好像是
只要你家发生过火灾,你就没资格当救火员一样,都很白烂。”
疏洪道的神情似乎很不以为然。

我知道疏洪道是在安慰我,所以下午上班的心情便不再那么闷。
但我不经意地,还是会回想起以前在台南工作的时光。
当初应该多待在台南一段时间的,也许还有别的工作机会。
如今觉得现在的办公室好大好大,自己相对地变得非常渺小。

下班后仍然坐公车,不过我下班的时间比一般的上班族晚,
因此路上不怎么塞车,我只在公车上待了20分钟。
下车后回去的路上,看到几个快两层楼高的垃圾堆,
堆满了泡过水的家俱等杂物。
很多商店门口摆着抽水机,引擎声达达响着,正努力把屋内的水抽干。
我是学水利工程的,当然知道洪灾只能减少,不能完全减免。
但洪灾后的景象是如此怵目惊心,我不禁有些罪恶感。

回到七C,打开了门,一阵饭菜香味扑鼻。
“你回来了。”叶梅桂在厨房,背对着我说。
‘嗯。’我瘫坐在沙发上,浑身无力。
“饭快煮好了。”
‘饭?你怎么知道我会迟到?’
“废话。我起床后看见你还没出门,就知道了。”
‘你好厉害。你应该来做水利工程,你对时间的估计比我强得多。’
“你在胡说什么。”她转过头:“快来帮我把菜端到客厅。”

叶梅桂把最后一道菜端到客厅,然后坐了下来,说:
“我们一起吃吧。”
我本来伸手想拿碗筷,听到这句话后,动作突然停止。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干嘛?”
‘就刚刚那句话啊。’
“好话不说第二遍。”她瞪了我一眼:“快吃饭吧,少无聊了。”

我不是无聊,只是突然又想起学姐。
以前在广场阴暗的角落里,学姐总能以一句:“我们一起跳吧。”
把我带离黑暗。
如今,叶梅桂一句:“我们一起吃吧。”
竟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今天又挨骂了吧?”叶梅桂看着我,问了一句。
‘算是吧。’
“我就知道。”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当然。”她拿筷子指着我的脸:“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是吗?’我摸摸脸颊:‘我的脸写着:我又挨骂了?’
“不。上面写着:我不听人家劝告,所以迟到挨骂是活该。”
‘你哪是劝告?那叫警告。’
“是吗?”她放下筷子:“你可以再说一遍。”
‘是劝告,是劝告没错。’
我扒了一口饭,专心夹菜。

我们安静了下来,不再继续交谈,连筷子也不曾交错。
快吃饱时,叶梅桂喂了一声,我才转头看着她。
“报上说,台北市的堤防可抵御两百年的洪水。”叶梅桂开了口。
‘喔。’
“那为什么这次淹水这么严重呢?”
‘我怎么知道。’
我又低下头吃饭。

“喂!”叶梅桂突然喊了一声。
‘干嘛?’我咬着筷子,看着她。
“我在问你呀。”
‘为什么要问我?’
“你是学水利工程的,不问你,难道去问租书店的小姐吗?”
‘不要乱问租书店的小姐,她们的脾气不太好。’
“你到底说不说?”
‘等一下你洗碗,我就说。’
“那算了。”她转过头,不再理我。

‘你知道李白吗?’我试着开口,不过她没反应。
‘你知道李白有一首诗叫“将进酒”吗?’她还是没反应。
‘将进酒里面不是有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她依然没反应。
‘你知道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终于有反应,不过却是瞪我一眼:
“把话一次讲完。”
‘喔。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

“黄河发源于青海的巴颜喀拉山,海拔超过4500米,所以李白才会说
黄河的水好像从天上来的一样。”过了一会,她回答。
‘只是这样吗?’我放下碗筷,再问:
‘中国著名的大江大河也通常发源于高山上,为什么李白不说:
长江之水天上来?他看不起长江吗?’
“好,那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小女子洗耳恭听。”
‘不敢不敢。’我说完后,就闭上嘴。

“快说呀!”
‘我说过我不敢了啊。’
“喂!”叶梅桂也放下碗筷:“你再不说,我叫小皮咬你。”
‘好,我说。’我先看了看小皮,对牠笑一笑,然后说:
‘因为黄河泥沙量很大,河床常会淤积,水位便跟着提高,所以两岸
的堤防必须不断加高才能抵御洪水。由于河床不断淤积,有时甚至
河底竟然比路面还高。你想想看,如果河底比地面还高,那么远远
望去,不就会觉得河水好像在天上流动?’

“哦。所以李白才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叶梅桂点点头。
‘嗯。李白不愧是伟大的诗人,这诗句的想像力和创造力都很棒。’
“那这跟台北市的淹水有关吗?”
‘基隆河流域近四十年来,两岸土地过度开发利用,河道也呈现
淤积现象,河床已经抬高了。’
“是吗?”

‘嗯。而且台北的防洪计画是在1964年所草拟,距今已快四十年。这
四十年来台北快速发展,很多地方原先是土地,现在却变成高楼。
四十年前的一场雨,如果下在今日,所造成的河道流量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简单地说,即使是同一场雨,现在的河道流量却会比以前大得多。’
我顿了顿,接着说:‘而且,洪水也会来得更快。’
“所以呢?”
‘所以当初设计可以防范两百年频率洪水的堤防高度,现在可能只剩
五十年不到。台北市的堤防安全性,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高。’

“那该怎么办?”
‘可以适度加高堤防,但一昧地加高堤防不是治本之道。应该要治理
基隆河,并限制土地过度开发利用,不要再与河争地。另外,开辟
一条疏洪道,分散基隆河的洪水,也是可行的方法。不过这个方法
可能会很耗金钱,工程也不容易进行。’

“多设抽水站不行吗?”她想了一下,又问。
‘抽水站通常设在堤防边,把市区内所淹的水抽到河道内排掉,所以
对于防范市区淹水而言,抽水站当然有功用。但也由于抽水站不断
把水抽入河道内,无形中却加重了河道的负担。’
我顿了顿,再转头问她:
‘如果洪水不大,抽水站当然应该迅速将市区的水抽到河道内排掉,
以避免市区淹水。但如果遇到大洪水时,河道的水位已满,抽水站
又该把水抽到哪里去呢?’
“所以关键还是在基隆河本身吗?”

‘嗯,你好聪明。’我笑了笑,接着说:
‘基隆河存在一些问题,除了刚刚提到的以外,还有中山桥的问题。
这些都应该包括在基隆河的治理方案中。’
“中山桥有什么问题?”
‘中山桥附近的河宽约一百公尺,但上游的河宽却有四百公尺。洪水
流经中山桥时,河道突然缩窄,水位便会上升,连带也会抬高上游
水位。水位抬高,洪水自然就较容易越过堤防了。’

“那该怎么治理基隆河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在台湾治理一条河流,有时不是工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你该去问伟大的政治家,而不是问我这种常迟到的小工程师。’
叶梅桂听完后,似乎有点疑惑,低下头,没有说话。

‘不过往好处想,搞不好千百年后,“基隆河水天上来”会成为
有名的诗句呢。’我笑着说。
“你还好意思幸灾乐祸?”叶梅桂抬起头,瞪我一眼。
‘对不起。我不该乱开玩笑。’
“别忘了,你现在也住台北,不是在台南。”
‘可是……’我叹了一口气:‘也许我应该回台南。’
“怎么突然想回台南?”
‘没什么。’我笑了笑:‘说说而已。’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没有追问。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往厨房端,并扭开水龙头。
‘让我洗碗吧。’我跟着走到厨房。
“不用了。”她转过头:“你一定笨手笨脚的。”
‘被你猜对了。’我笑了笑。

我站在叶梅桂的身后,一动也不动,看着她洗碗。
她洗完后,把手擦干,回过头看见我站在她身后。
“干嘛?洗碗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是想帮忙,又不知道如何帮而已。’
“哼,才怪。”说完后,她又坐回她的专属沙发,打开电视。
我也回到我的沙发。

“你心情好点了吗?”叶梅桂眼睛看着电视,问我。
‘心情?我心情没有不好啊。’
“心情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么好隐瞒的。”
‘喔。刚回来时心情确实不太好,不过听到你说了那句话后,
心情就好多了。’
“哪句话?”
‘就是……就是那个你说“好话不说第二遍”的那句。’
“哦。”她应了一声。

“你心情不好是因为迟到挨骂?”
‘也……算是吧。’
叶梅桂的视线离开电视,看着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看了看她,她的眼神是温柔的。
所以我把今天在会议室跟老板的对话,大致跟她说了一遍。
“哦。”听完后,她又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说了你应该说的话?”叶梅桂关掉电视,问我。
‘是啊。’
“你是不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
‘是啊。’
“那你就不必心烦了。”
‘嗯。’我应了声。

“就像路上的红绿灯一样,该亮红灯就红灯、该亮绿灯就绿灯。总有
一方通行,另一方被阻止。如果你亮了红灯,当然会被赶时间的人
所讨厌,但你只是做你该做的事呀。总不能为了讨好每一辆车子,
于是一直亮绿灯吧。”
‘喔。谢谢你,我知道了。’
“记住,该亮红灯时就要亮红灯。”

‘那我现在可以亮红灯吗?’我想了一下后,问她。
“当然可以呀。”
‘刚才鱼汤的味道很奇怪,不好喝。’
“你再说一遍。”叶梅桂坐直身子,注视着我,好像想闯红灯。
‘但是口味独特,别有一番风味。’我赶紧亮绿灯。
“哼。”

叶梅桂拿起书,开始阅读。
我陪她坐了一会,直到想回房间整理一下从公司带回来的资料。
‘我先回房间了。’我站起身。
“嗯。”
我走了几步,叶梅桂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柯志宏。”
‘什么事?’我停下脚步。

“我们一起吃吧。”
叶梅桂说完后,嘴角只挂着浅浅的笑。
‘嗯。’
而我却是笑得很开心。

心情一松,提着公事包的右手也跟着松,于是公事包从我手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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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圆心走了两步后,便停住脚步。
因为我发觉学姐正站在广场的圆心处。

“我们请意卿学姐和木瓜学长教我们跳这支“夜玫瑰”。”
总是开口要我们邀请舞伴的学长又说了这句话。
我才知道,学姐今天要教舞,而且是夜玫瑰这支舞。

我根本不在乎木瓜学长是谁,
甚至忘了他是叫木瓜?西瓜?还是哈密瓜?
我的视线,只专注于学姐身上。
今天的学姐很不一样,头发似乎刻意梳理过。
而以往的素净衣衫,也换上一身鲜艳,出现了难得的红。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学姐,不禁呆呆地望着,动也不动。

等我回神时,人群已慢慢围成两个圆圈,男内女外。
男女面朝方向线,并肩站着。双手下垂,没有牵住。
我赶紧往后退几步,离开这支舞。

学姐很细心地解说这支舞,示范的舞步也故意放得很慢。
我很努力地记下学姐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武侠小说中,师父临终前总会将毕生武学,以口诀传给徒弟。
我就像那个徒弟一样,用心记住每一句口诀。

外足交叉于内足前(舞伴相对)、内足原地踏、
外足侧踏(面转朝方向线)、停。
内足交叉于外足前(舞伴背对)、外足原地踏、
内足侧踏(面转朝方向线)、停。
从这支舞的前八拍开始,我便把舞步当公式般熟记。

学姐教完后,朝收音机的方向点点头。
等待音乐响起的空档,学姐微笑地交代:
“这是恋人们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轻柔,
千万不要惊扰了在深夜独自绽放的玫瑰哦。”
然后音乐响起:

“玫瑰花儿朵朵开呀玫瑰花儿朵朵美
玫瑰花儿像伊人哪人儿还比花娇媚
凝眸飘香处花影相依偎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梦讬付谁”

夜玫瑰的舞步其实不难,都很基本而简单。
无论是藤步、叠步,还是叶门步。
只是男女必须不断移位,时而面对、时而背对、时而并肩。
偶尔还要自转一圈。
音乐准备进入“凝眸飘香处”时,男女才牵着手。

如果把男女在广场上的舞步轨迹,画成线条的话,
那么将可以画出一朵朵玫瑰花。
而学姐所在的圆心处,便是那朵绽放得最娇媚的玫瑰。

我终于知道,夜玫瑰不仅是一首歌,也是一支舞,
更是学姐这个人。

如果喜欢一个人跟火灾现场一样,都有个起火点的话,
那么,这就是我喜欢学姐的起火点。
然后迅速燃烧,一发不可收拾。

“柔情月色似流水,花梦讬付谁……”
音乐结束。

【10】

有了那天的迟到经验,我早上被闹钟叫醒时,便不再跟周公拉拉扯扯。
即使周公拉住我衣袖,希望我多停留几分钟,我也会一脚把他踹开。
就这样过了几天,台北市的公车调度逐渐习惯我们这群搭公车的人。
而路上虽然也会塞车,但已经没有那天严重。
经过几天的适应后,我发觉如果我和叶梅桂同时起床,
那么我起床后15分钟,就是我出门上班的最佳时机。

我会比她早出门,所以我出门前除了要跟小皮说一句:
‘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还会跟她说一句:‘我走了,晚上见。’
而且得先跟叶梅桂道别,再跟小皮道别,顺序不可对调。
否则我会看到夜玫瑰的刺。

我和叶梅桂都培养了一个新习惯,维持这种习惯下的出门上班模式。
唯一贯彻始终、择善固执的,是小皮咬住我裤管的习惯。
牠咬住我裤管时,也依然坚忍不拔。
而叶梅桂总是幸灾乐祸地看着。

但今天要出门上班时,小皮刚凑近我左脚,便往后退。
有点像是吸血鬼看到十字架。
我很好奇,不禁低头看了看我左脚的裤管,仿佛看到黄色的东西。
我又将左脚举起、枕在右腿上,右手扶着墙壁,再仔细看一遍。
‘哇!’我吓了一跳,低声惊呼。
然后我听到叶梅桂在客厅的笑声。

‘这是你做的吗?’我举起左脚,指着裤管,问她。
“是呀。很漂亮吧。”叶梅桂的笑声还没停。
‘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的裤管缝了七个小星星。
七个黄色的“★”镶在黑色的长裤上,虽然很靠近裤子底部,
但如果仔细看,还是很明显。

“你不是说那七个小破洞的排列形状,很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吗?”
叶梅桂终于忍住笑:“所以我帮你缝裤子时,就缝上星星了。”
‘你什么时候缝的?’
“昨天晚上,你睡觉以后。”她又笑了起来:
“我看到你的裤子晾在屋后的阳台,就拿下来缝。缝完后再挂回去。”
‘你为什么要帮我缝裤子呢?’
“小皮咬破你裤子,我有责任帮你补好呀。”

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裤子上的星星。然后说:
‘可是缝成这样,会不会太……’
“怎么样?缝的很难看吗?”
‘这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而是……’
“而是什么?”她板起脸:“如果你不喜欢,我拆掉就是。”
‘这也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
“干嘛?不高兴就直说呀。”
叶梅桂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摇摇手:
‘我只是担心,我穿着这件裤子,会不会太时髦了?’
“才缝七颗小星星而已,有什么时髦的。”
‘可是缝得巧夺天工啊,几可乱真耶。’
“乱真个头。”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怕会带动台北市的流行,大家都要穿这种北斗七星裤。’

叶梅桂又哼了一声,然后说:
“你少无聊。还不赶快去上班。”
‘说真的,这条裤子看起来很酷。’
“不要废话,快去上班!”她提高了音量。
‘喔。那我走了。’我打开门,走出门两步后,又回来探头往客厅:
‘如果有人问我这么时髦的北斗七星裤在哪里买,我该怎么回答?’
“你再不走,我会让这些星星出现在你眼中。”叶梅桂站起身。
我迅速开门、离开、关门、锁门,动作一气呵成。

站在公车上,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很怕别人朝我的裤子盯着。
我将右足交叉置于左足前,遮住那些星星。
要下车时,不自觉地想以这种姿势,走跳着下车。
我才惊觉,这是以前跳土风舞时的基本舞步啊。
在夜玫瑰这支舞中,音乐走到“凝眸飘香处”时,便是这么跳的。
我还记得学姐那时的眼波流转。

我竟然在早晨拥挤的公车上,想到了土风舞的夜玫瑰,
和学姐的夜玫瑰。
这几乎让我错过了停靠站。
我慌忙下了车,站在原地,将脑中的夜玫瑰影子清除完毕。
再走进公司上班。

纳莉台风走后,我的工作量很明显地多了起来。
即使在吃午饭时,也常和疏洪道边吃边谈。
疏洪道写了一个小程式,模拟洪水在都市内漫淹的情况。
当水深超过一公尺时,还会有声音出现:
“妈呀,水淹进来了,快逃啊!”
“大哥,你先走吧。请帮我照顾小惠和小丽,小玲就不用理她了。”
“洪水呀,你太无情了。比拒绝跟我看电影的女生还无情啊!”
很无聊的音效,但疏洪道显然很得意。

我则收集河道、堤防、抽水站和市区的下水道等资料,
试着研究出一套能够迅速将洪水排掉并避免市区淹水的策略。
原本下班的时间也应该延后,但我宁可把公事包塞得饱满,
将资料带回家再处理,也不想改变我下班的时间。
因为我知道,阳台上总会有盏灯在等我。

很奇怪,当我在公司里,即使脑海中塞满一大堆方程式和工程图,
我仍会不小心想到叶梅桂。
有时甚至还会抽空,故意想起叶梅桂。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这样可以让我放松。

我摊开一张印着计算结果的报表,上面只有一大堆数字。
而这些数字像刚漫过堤防的洪水一样,
把我每一条脑神经当成都市中交错复杂的道路,四处流窜。
我正准备故意想起叶梅桂来转换心情时,手机响起。

“方便出来一下吗?我在你们公司楼下。”是我大学同学的声音。
‘可以啊。不过你要干嘛?’
“给你一张餐厅的优待券。”
‘这么好?什么样的优待?’
“两人同行,一人免费。”

‘喔?’我想了一下:‘那我不需要。我不知道要找谁吃饭。’
“你会需要的。”
‘你怎么知道?’
“我爷爷告诉我的。”
‘喂!’我大叫一声,引起同事们侧目,我赶紧压低声音:
‘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下楼来拿吧。”说完后,他挂上电话。

我下了楼,在大门口看见我朋友。
他一看到我,就给了我一张优待券。
‘你怎么会有这张?’我指着手中的优待券。
“我昨晚去这家餐厅吃饭,他们说我是餐厅开幕后,第一百位
打着领带去吃饭的人,就给了我这张优待券。”
‘这家餐厅你常去吗?’
“我昨晚第一次去。是我爷爷在梦中告诉我说……”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不敢再听下去。

‘那我回去上班了。’过了一会,我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
“你有空要找我,别老是没消没息的。”
‘工作忙嘛,改天找你吃饭。’
“我跟你当朋友这么久,你从没主动找我吃饭喔。”他笑了几声。
‘是吗?’我也笑了笑:‘看来“改天找你吃饭”只是我的口头禅。’
“好吧。你回去上班,我也该走了。”他走了两步,回过头:
“记得要去吃喔。”
‘会啦。’我向他摇了摇手中的优待券:‘吃饭怎么会忘记呢?’

送走朋友后,我慢慢走回去。
当我走进电梯,正准备按“7”这个数字时,手指突然在空中停顿。
是啊,我当然不会忘记吃饭;
但是我竟然忘了,我跟叶梅桂说过,要请她吃饭的事。
我赶紧从快要关上的电梯门,闪身而出,在电梯口拨手机给叶梅桂。

‘喂,叶梅桂吗?’
“是呀。干嘛?”
‘我晚上请你吃饭,有空吗?’
“为什么请我吃饭?”
‘因为…那个……我上次说过要请你吃饭的。’
“上次?”她哼了一声:“八百年前的事也叫上次?”

‘不好意思。我竟然忘了,所以拖了这么久。’
“那你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起来?”
‘因为有人送我一张餐厅的优待券。’
“是哦。所以如果别人没送你优待券,你就会一直忘记?”
‘应该……应该是不会啦。’
“应该?”她又哼了一声:“那表示你还是有可能会忘记。”
‘从机率学上来说,是有这种可能。’
“很好。”她的呼吸声音变重:“那我今晚跟你吃饭的机率就是零。”
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很懊恼又惹她生气,呆立了一会,才转身搭电梯上楼。
进了办公室,坐回我的座位,椅垫尚未坐热,手机又响起。
“喂!”是叶梅桂的声音。
‘怎么了?’
“听到电话突然断掉,你都不会再打来吗?”
‘不是你挂断的吗?’
“是呀。但你还是应该再打来问为什么的。”

‘喔。那你为什么挂电话呢?’
“因为生气呀。”
‘喔,我知道了。对不起。’
“知道就好。”
‘嗯。’
然后按照惯例,我们又同时沈寂。

“喂!”
‘干嘛?’
“我刚刚只说今晚不跟你吃饭,没说明晚不行。”
‘那明晚可以吗?’
“可以呀。”
‘好啊。那明天见。’

“笨蛋,你今天不回家的吗?我们今晚就可以见到面了。”
‘我真糊涂。’我笑了几声:‘那我晚上再跟你约时间地点好了。’
“嗯。”
‘那就这样啰。’
“干嘛急着想挂电话?”
‘喔?还有事吗?’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今晚不行?”
‘好,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今晚我有事。”
‘喔。’
“你怎么不问我,今晚有什么事呢?”
‘好,你有什么事呢?’
“今晚有人约了我吃饭。”
‘喔。’
“你怎么不问我,今晚是谁约了我呢?”
‘好,是谁约你呢?’
“我爸爸。”

‘喔。’我很怕她又要我发问,只好先问她:
‘你爸爸为什么约你吃饭呢?’
“这种问题就不必问了。”
‘是。’
“总之,今天我会晚点回去。”
‘好。’
“你今天回去时,阳台的灯是暗的。你要小心,别又撞到脚了。”

‘嗯,我会小心的。’我想了一下,说:
‘那还有什么事是我该问而没问的?’
叶梅桂笑了一声:“没了。”
‘嗯,Bye-Bye。’
“Bye-Bye。”

挂上电话,我想既然叶梅桂今天会晚点回去,那我也不急着回去。
大概九点左右,我才下班。
在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回到七C时,已经是十点出头。
叶梅桂不在,我只好先带着小皮出去散步。
等到我跟小皮再回来时,已经快11点了,叶梅桂还没回来。

我把客厅和阳台的灯打亮,然后回到房间,房门半掩。
虽然我在书桌上整理资料,但仍侧耳倾听客厅的动静。
我可能太专心注意客厅中是否传来任何声响,
所以仿佛可以听见客厅墙上的钟,滴答滴答。
直到听见叶梅桂开门的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

慢慢把资料收进公事包,整理完毕后,我走出房门。
叶梅桂坐在沙发上,没看电视,也没看书或报纸,只是闭上眼睛。
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靠躺在沙发的椅背上。
宛如一朵含苞的夜玫瑰。

我驻足良久,不敢惊扰她。
仿佛我一动,便会让夜玫瑰凋落一片花瓣。
于是悄悄转身,从半掩的房门,侧身进入。
坐躺在床上,随手翻阅一些杂志和书籍,并留意客厅的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打了一个呵欠,我才看了看表,
已经差不多是我睡觉的时间了。

我轻声走到客厅,叶梅桂依然闭着眼睛、靠躺在沙发上。
即使再多的时间流逝,对她而言,似乎没有丝毫变化。
我怀疑她是睡着了。
‘叶梅桂。’我试着叫了一声。

“嗯。”她应了一声,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累了就回房间睡,在客厅睡会着凉的。’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她抬头看墙上的钟:
“你怎么还没睡?”
‘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出来看看。’
“这么好心?”叶梅桂笑了起来:
“你确定你是那个赖皮不请我吃饭的柯志宏吗?”
我笑了笑,从口袋掏出那张餐厅的优待券,递给她。

“这家餐厅我没听过。嗯……”
叶梅桂想了一下,将优待券还给我,说:
“我们约明晚八点在餐厅门口碰面,好不好?”
‘好啊。’我收下优待券,走到我的沙发坐下,说:
‘今晚跟你父亲吃饭,还好吧?’

“还好。他大概是觉得很久没看到我了,所以他的话特别多。”
‘你们多久没见面了?’
“有三四年了吧。”
‘这么久?’
“会很久吗?我倒不觉得。”她把小皮叫到沙发上,抚摸着牠:
“有些人即使三四十年没见,也不会觉得久。”
‘你确定你说的是你父亲吗?’
“坦白说,我不确定。”叶梅桂笑了笑:
“我不确定他还是不是我父亲。”

我很惊讶地望着她,虽然她试着在嘴角挂上微笑,
但她的声音和她抚摸小皮的动作,已经出卖了她的笑容。
我又看到她将五指微张,只用手指抚摸小皮,不用手掌。
‘你……’我顿一顿,还是想不出适当的话,干脆直接说: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寂寞呢?’
“嗯?”她转头问我:“你在担心吗?”
‘是啊。’
“谢谢。”她又笑了笑:“我没事的。”
‘可以谈谈你父亲吗?’
叶梅桂突然停止所有的声音和动作,甚至是笑容,只是注视着我。

“我父母在我念高中时离婚,目前我父亲住加拿大。”
‘喔。’我觉得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有些局促。
“他今天下午回台湾,打电话给我,约我出来吃个饭。就这样。”
‘就这样?’
“是呀,不然还要怎样呢?”
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喔。’
“不过如果你早10分钟打电话给我就好了。”
‘喔?’
“这样我今晚就可以先跟你吃饭呀。我不是很喜欢跟他吃饭。”
‘喔。’
“别喔啊喔的,没人规定女儿一定要喜欢跟父亲吃饭吧。”
‘嗯。’
“光嗯也不行。贡献一点对白吧。”
‘你好漂亮。’
“谢谢。”叶梅桂又笑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站起身说:
‘你坐好别动喔。’
“为什么?”
‘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先把眼睛闭上。’
“干嘛?想偷偷吻我吗?”
‘喂!’
“好啦。”叶梅桂坐直身子,闭上眼睛。
我把所有的灯关掉,包括客厅、阳台和我房间的灯,
让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我举起左脚,踩在茶几上,拉高裤管,然后说: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哇……”叶梅桂兴奋地说:“北斗七星。”
‘是啊。你缝的星星是萤光的,很亮吧。’
“嗯。”
‘以后即使我们在屋子里,也能看到星星了。’
“那应该再把裤子挂在天花板上,这样就更像了。”

‘是吗?那我把裤子脱掉好了。’
“喂!”
‘这么黑,你又看不到什么。’
“搞不好开了灯也看不到什么。”她咯咯笑了起来。
‘喂,这是黄色笑话,不适合女孩子说的。’
“是你自己想歪的。你别忘了,我曾怀疑你是不是女孩子。”
‘不好意思,是我想歪了。’我笑了笑:
‘下次我把这条裤子挂在天花板上,好不好?’
“好呀。”

我和叶梅桂静静看着北斗七星,彼此都不说话。
黑暗中,我仿佛又回到广场,看到学姐说她也渴望着归属感时的眼神。
我记得学姐那时的眼神,虽然明亮,却很孤单。
好像独自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我试着闭上眼睛,不忍心再回想起学姐的眼神。
可是当我又睁开眼睛时,我立刻接触到黑暗客厅中,叶梅桂的眼神。
叶梅桂的眼睛,也像星星般闪亮着。

‘叶梅桂。’我叫了她一声。
“嗯?”
‘你也像星星一样,注定都是要闪亮的。’
“是吗?”
‘嗯。只是因为你身旁有太多黑暗,所以你一直觉得你属于黑暗。’
我指着裤子上的星星,接着说:
‘但是,正因为你存在于黑暗,所以你才会更闪亮啊。’
“嗯。”
‘夜空中,永远不会只有一颗星星。所以你并不孤单。’

叶梅桂没有回话,只是看着我,眼睛一眨一眨。
可能是我已习惯客厅内的黑暗,也可能是她的眼神愈来愈亮,
所以我发觉,客厅突然变得明亮多了。

“你把脚放下吧。你的脚不会酸吗?”
‘没关系,不会的。’
“脚放在茶几上,很不雅观。”
‘是吗?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的脚就是跨放在茶几上。’
“哦。那是一种自卫。”

‘自卫?’
“那时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陌生男子。
一个陌生男子来看房子,我当然会担心呀。”
‘你把脚跨放在茶几上,就可以保护自己?’
“起码可以让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凶,不好欺负呀。”
‘是喔。’我笑了笑。

“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嗯。’
我收回踩在茶几的左脚,把客厅的灯打亮。
‘你也别太晚睡,知道吗?’
“嗯。”
‘明天吃饭的事,别忘了。’
“我才不像你那么迷糊呢。”
‘喔,那你也别兴奋得睡不着。’
“你少无聊。”叶梅桂瞪了我一眼。
‘晚安了。’
“晚安。”

这应该是所谓的一语成谶,因为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是我。

隔天早上要出门上班前,我用北斗七星裤,把靠近我的小皮,
不断逼退,一直逼到阳台的角落。
我很得意,在阳台上哈哈大笑。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一声。
‘我马上就走。’我立刻停止笑声,转身要逃走。

“等一下。”叶梅桂走到阳台,拿给我一颗药丸和一杯水。
我含着那颗药丸,味道好奇怪,不禁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这又不是摇头丸。”
我把水喝掉,问她:‘这是什么?’
“综合维他命而已。”
‘喔。我走了,晚上见。’

今天上班的心情很奇怪,常常会没来由的心跳加速,似乎是紧张。
我每隔一段时间,会深呼吸,放松一下。
然后提醒自己只是吃顿饭而已,不用紧张。
过了六点,开始觉得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无法专心做任何事。
于是开始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分门别类、排列整齐。
连抽屉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疏洪道经过我办公桌前,吓了一跳,说:
“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什么意思?’
“把办公桌弄乱的人是你,弄干净的人也是你。”
‘喂,你的桌子比我乱得多。’
“这个世界是一片混乱,我的办公桌怎能独善其身?”
我懒得理他,继续收拾。

“小柯,你今天怪怪的喔。”
‘哪有。’
“嘿嘿,你待会要跟女孩子去吃饭吧。”
‘你怎么知道?’
“一个优秀的工程师,自然会像老鹰一样,拥有锐利的双眼。”
‘是吗?’
“嗯。你今天去了太多次洗手间了。”
‘那又如何?’
“你每次去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不是拉肚子。应该是去照镜子吧。”
‘这……’
“我说对了吧。怎么样?跟哪个女孩子呢?”
疏洪道问了几次,我都装死不说话。

“你的口风跟处女一样……”他突然改口说。
‘怎么样?’我不自觉地问。
“都很紧。”说完后,疏洪道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理他,提了公事包,赶紧离开办公室。

到了公司楼下,看看表,才七点钟。
在原地犹豫了几分钟,决定先搭计程车到餐厅再说。
到了餐厅门口,也才七点半不到,只好到附近晃晃。
算准时间,在八点正,回到餐厅门口。
等了不到一分钟,叶梅桂就出现了。
“进去吧。”她走到我身旁,简单说了一句。

这家餐厅从外观看,很像日本料理店;
坐定后看摆饰装潢,则像中式简餐店;
服务生的打扮穿着,却像是卖泰国菜;
等我看到菜单之后,才知道是西餐厅。

我们点完菜后,叶梅桂问我:
“优待券是谁给你的?”
‘我朋友。我搬家那天,你看过一次。’
“哦。他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一个小配角,不需要有名字。’
“喂。”
‘好吧。他姓蓝,叫和彦。蓝和彦。’
“名字很普通。”
‘是吗?’我笑了笑。

这个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项工程设施-拦河堰,也是谐音。
拦河堰横跨河流,但堰体的高度不高,目的只为抬高上游水位,
以便将河水引入岸边的进水口,然后供灌溉或自来水厂利用。
蓝和彦在另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职称是工程师,
比我少一个“副”字。

“喂,你看。”叶梅桂指着她左手边的餐桌,低声说。
一位服务生正收起两份菜单,双手各拿一份,
然后将菜单当作翅膀,张开双手、振臂飞翔。
“真好玩。”她笑着说。

“对不起。”另一位服务生走到我们这桌:“帮你们加些水。”
倒完水后,他右手拿水壶,左手的动作好像骑马时拉着缰绳的样子,
然后走跳着前进。
“你故意带我到这家店来逗我笑的吗?”
叶梅桂说完后,笑得合不拢嘴。
‘我也是第一次来。’
“是哦。”她想了一下,问我:“那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猜……’我沉吟了一会,说:‘这家店的老板应该是蒙古人。’
“为什么?”
‘因为那两个服务生的动作,很像蒙古舞。’
“是吗?”
‘蒙古的舞蹈有一个特色,就是舞者常常会模仿骑马奔驰与老鹰飞翔
的动作。收菜单的服务生,宛如苍鹰遨翔草原;而倒水的服务生,
正揽辔跨马、驰骋大漠。’
“你连这个都懂?是谁教你的?”
‘是……’我尾音一直拉长,始终没有说出答案。

因为,这是学姐教我的。

我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因为叶梅桂而想到学姐。
次数愈来愈频繁,而且想到学姐时心口受重击的力道,也愈来愈大。
叶梅桂啊,为什么你老令我想起学姐呢?

“你怎么了?”叶梅桂看我不说话,问了我一声。
‘没什么。’我笑了笑。
“是不是工作很累?”她的眼神很温,声音很柔:
“我看你这阵子都忙到很晚。”
‘最近工作比较多,没办法。’
“不要太累,身体要照顾好。”
‘这应该是我向你说的对白才是喔。’
我笑了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菜端上来了,服务生把菜一道一道整齐地放在桌上。
“我们一起吃吧。”叶梅桂的眼神很狡黠,笑容很灿烂。
我先是一愣,随即想起这句话的意思,心口便松了。

叶梅桂啊,你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因为拉我走进广场记忆的人是你,拉我离开的人也是你。
她已拿起刀叉,对我微笑,似乎正在等我。
于是我也拿起刀叉,示意她一起动手。

“对了,为什么你会念水利工程?”
‘大学联考填志愿时,不小心填错的。’
“填错?”
‘那时刚睡完午觉,迷迷糊糊,就填错了。’
“是吗?”叶梅桂暂时放下刀叉,看着我:“我想听真话哦。”
我看了她一会,也放下刀叉。

‘我住海边,小时候台风来袭时,路上常常会淹水。那时只觉得淹水
很好玩,因为我们一群小孩子都会跑到路上去抓鱼。有时候不小心
还会被鱼撞到小腿喔。’我笑了起来。
“鱼从哪里来的?”
‘有的随着倒灌的海水而来,有的来自溢流的河水。不过大部分的鱼
是从养鱼的鱼塭里游出来。’
“哦。”

‘后来班上一位家里有鱼塭的同学,他父亲在台风来袭时担心鱼塭的
损失,就冒雨出门,结果被洪水冲走了。从此我就……’
“就怎样?”
‘没什么,只是不再到路上抓鱼而已。不过每当想起以前所抓的鱼,
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小孩子当然不懂事,只是觉得好玩而已。你不必在意。”
‘嗯,谢谢。’我点点头,接着说:
‘填志愿时,看到水利工程系,想都没想,就填了。念大学后,
那种罪恶感才渐渐消失。’

我转动手中的茶杯,然后问她:
‘你呢?你念什么?’
“我学的是幼教。”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教育这项工作而已,没特别理由。”她突然微笑:
“如果你小时候让我教,也许就不必背负这么久的罪恶感了。”
‘那你现在是……’

“我现在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小职员,请多多指教。”叶梅桂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
‘我毕业后当过幼稚园老师。后来因为…因为……’
‘嗯?’
“柯志宏。”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别问了,好吗?”
‘嗯。’我点点头。

然后我们理所当然地又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种安静的气氛并不尴尬,只是我跟她说话时的习惯而已。
如果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同时沈默的时间,
我反而会觉得不习惯。我相信叶梅桂也是如此。
我还知道,她不想说话时,连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但只要她想说,而且确定你会听,那她就会毫无防备、畅所欲言。

“我们走吧。”叶梅桂看了看表。
‘嗯。’我也看了看表,十点了。
走到柜台结帐时,收银员正对着在我们之前结帐的一对男女说:
“恭喜你们。”收银员笑得很开心:
“你们是本餐厅开幕后,第一百对手牵着手一起结帐的客人,所以
本餐厅要赠送你们一张优待券。”

轮到我们结帐时,我递给他那张优待券,他笑着说:
“恭喜你。你是本餐厅开幕后,第一百位拿着优待券来结帐的客人,
所以本餐厅要赠送你一张优待券。”
说完后,又给了我同样一张优待券。

我们要走出店门时,收菜单与倒水的服务生都站在门旁。
经过他们时,我对倒水的服务生说:
‘你的上半身要挺直,而且脚下的拍子有些慢,因此脚步不够流畅。
这样无法展现出快意奔驰于大漠的感觉。’
再对收菜单的服务生说:
‘你的手指要并拢,而且振翅飞翔时,肩膀和手肘的转动力道要够,
这样才像是傲视蒙古草原的雄鹰。’
他们听完后,异口同声说:
“愿长生天保佑你们永远平安,与幸福。”

出了店门,叶梅桂转头对我笑着说:
“你猜对了,老板果然是蒙古人。”
我也笑了起来,然后看着手上的优待券:
‘他们又给了一张优待券,怎么办?’
“那就再找时间来吃呀。”
‘你喜欢这家店?’
“嗯。”她点点头,然后说:
“你连服务生的细微动作都看得出来,很厉害哦。”

叶梅桂啊,你知道吗?
我看得出来,倒水的服务生骑马姿势不够奔放;
而收菜单的服务生飞翔姿势不太像威猛的老鹰;
但是你,却像极了夜玫瑰,我根本无法挑剔你的娇媚。

‘你怎么来的?’我问她。
“骑机车呀。车子就停在前面。”
我陪她走到她的机车旁,叮咛她:
‘天色晚了,骑车回去时,要小心点。’
“嗯。”她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我转身欲离去。

“笨蛋,又忘了我们住一起吗?”
‘唉呀,我真迷糊,应该是待会见才对。’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可以再拍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我们当然要一起回去呀,你干嘛要先走呢?”
我看着叶梅桂的眼神,然后不自觉地,又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们一起回家吧。”夜玫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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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这支舞结束后,广场上的男女放开互相牵住的手,
纷纷向着学姐拍手,掌声中夹杂着欢呼声。
学姐原地转了一圈,算是答礼。

下一支舞虽然是围成一圈、不需邀请舞伴的舞,
但我已没有心思跳舞。
退回到广场边缘的矮墙上,努力消化夜玫瑰的舞步和舞序。

“学弟。”学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际。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她已经坐在我身旁微笑。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正在记住夜玫瑰。’

“是吗?”她拨了拨刚刚跳舞时弄乱的头发,然后说:
“如果不亲自下场去跳,很容易忘记夜玫瑰哦。”
‘学姐。我一定不会忘记夜玫瑰,一定不会。’
学姐笑了笑,点点头。

学姐,我没骗你。
即使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你在广场圆心时,
脚下画出的玫瑰花瓣。

“学弟,你喜欢夜玫瑰吗?”
‘我非常喜欢夜玫瑰。’
学姐看了我一眼,笑容很妩媚,显然很高兴。

“如果下次要跳夜玫瑰时,你会邀请舞伴吗?”
‘学姐,’我几乎不加思索:‘我会。’
“哦?”她似乎很惊讶:“真的吗?”
‘嗯。’
“不可以食言哦。”学姐笑着说。

我不会忘了这个承诺,我甚至一直等待着,实践承诺的机会。

升上大二,社团里开始有人叫我学长。
我知道我还会升上大三和大四,但不管我升得多高,
学姐始终是学姐。
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即使我已升上大二,学姐依然会叫我走到她身旁,然后说:
“我们一起跳吧。”
顶多会加上:“都当学长了,还不敢邀请舞伴。”

大二下学期开学后没多久,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
广场上正要跳土耳其的“困扰的骆驼”。
这支舞很特别,不围成圆圈,而排成许多短列。
每列不超过10个人,舞者双手紧握向下,而且身体与邻人靠紧。
最特别的是,每列还会有个领舞人,右手拿手帕指挥舞者。

学姐贼兮兮地溜到我左手边,好像准备恶作剧的小孩。
舞步中有双足屈膝、以右肩带动身体向前画一个圆弧,
然后再直膝、双足振动二次的动作。
学姐画圆弧时的身体非常柔软,眼波的流转也是。
而直膝振动双足的动作,她还故意做成僵尸的跳动。

“困扰的骆驼”跳到最后,每列两边的人会向中间斜靠。
学姐几乎用全身的重量,用力往右靠向我。
我吓了一跳,身体失去重心,她也因而差点跌倒。
还好我反应够快,左膝跪地,双手扶着半倒的学姐。

学姐一直笑个不停,也不站直身体,偏过头告诉我:
“学弟,要抓紧我哦。”
‘嗯。’
“学弟,要抓紧我哦。”学姐停住笑声,重复说了一次。

后来我一直在想,学姐这句“学弟,要抓紧我哦”,
是否有弦外之音?

‘学姐,我…我手好酸。’我仍是左膝跪地,双手渐渐下垂。
“呵呵。”学姐笑了两声,便一跃而起,站直身体:
“这只骆驼,确实很困扰吧?”
‘是啊。’我也站起身,笑一笑。

“请邀请舞伴!”
听到这句话后,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学姐一眼。学姐果然说:
“又想躲了?真是。已经当学长了,还……”
学姐正要开始碎碎念时,广场上又传来另一句话打断了她:
“下一支舞,夜玫瑰。”

我等这句话,足足等了八个多月。

【11】

我不是每天都会穿那条北斗七星裤,因为我得换洗衣服。
但我一定不会把北斗七星裤丢进洗衣机,我会小心翼翼地用手洗。
不让任何一颗星星殒落。
如果我不是穿北斗七星裤,出门上班前,小皮还是会咬住我裤管。
但很可惜,小皮始终没能在其他裤子也咬出破洞。

‘唉……’我看着完好无缺的裤子,不禁双眉紧锁,叹一口气。
“一大早叹什么气?”叶梅桂在客厅问我。
‘我的裤子没破啊。’
“你有病呀,裤子好好的不好吗?”
‘可是…’我又仔细检查裤管:‘唉……’
“你可以再叹大声一点。”叶梅桂站起身。
‘我走了。年轻人不该叹气,要勇往直前。’

“等等。”
‘嗯?’
叶梅桂又拿出总令我摇头的综合维他命丸,和一杯水。
‘可不可以……’话没说完,她就把药丸直接塞进我嘴里。
“你这阵子比较累,身体要顾好。”她再把水递给我。
‘那你也要给小皮吃一颗,看牠的牙齿会不会更强壮。’
“如果你很希望裤子破的话,那我去拿剪刀。”
‘我走了,晚上见。’我一溜烟跑出门。

今天公司临时要疏洪道和我到台中开个会,当天来回。
我想虽然晚上就会回台北,但还是拨了通电话给叶梅桂,
告诉她,我今天到台中,可能会晚点回去。
挂完电话后,疏洪道问我:
“打电话给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室友。’
“那干嘛连这种事也要告诉她?”
‘因为…因为……’
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猛搔着头。

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不想让阳台那盏灯等太久。
倒不是为了要节省电费,我没那么小气。
我只是不希望叶梅桂在客厅看电视或看书时,
还得时时侧耳倾听我开门的声音。
那种滋味我尝过,很不好受。

所以开完会后,我就急着想招计程车到台中火车站搭车回台北。
“小柯,难得来台中,干嘛急着回去?”疏洪道拉住我衣袖。
我很怕被他拉住,脱不了身。立刻从上衣口袋拿出笔,问他:
‘你看这枝笔如何?’

疏洪道看了一下,赞叹说:
“这枝笔的笔身竟然是木头制的,上面还有花纹,真是一枝好笔。”
我把笔凑近他鼻子,让他闻一闻,突然往旁边丢了十公尺远,再说:
‘去!快把它捡回来。’
他放开拉住我衣袖的手,迅速往旁边移动了几步。
等他发觉不对,再回过头时,我已拦住一辆计程车,直奔台中火车站。

没想到常跟小皮玩的游戏,现在竟然可以派上用场,我很得意。
只是损失了一枝笔,未免有些可惜。
买了火车票,在月台上等了10分钟后,火车就来了。
上车后,看了几眼窗外的景物,觉得有些累,就睡着了。
回到七C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
打开门,阳台上的灯还亮着。

“你回来了。”叶梅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嗯。’我走进客厅,关掉阳台的灯,也坐在沙发上。
“吃过饭没?”
‘吃饭?’我很惊讶。
“干嘛那副表情?到底吃饭了没?”
‘天啊,我竟然忘了要吃饭。’

“你是故意不吃的吗?”
‘我没有故意。只是赶着回来,忘了先吃饭。’
“现在已经满晚了,冰箱里也没什么东西。嗯……弄什么好呢?”
‘我不介意吃泡面。’
“哦。”

她站起身,走到厨房,扭开瓦斯炉烧水。然后再回到沙发上。
“台中好玩吗?”过了一会后,她问。
‘我是去开会,又不是去玩。’
“哦。我还没去过台中呢。”
‘下次带你去玩。’
“好呀。”
‘水开了。’
“哦。”她再度站起身到厨房,把开水倒入碗里,再盖上碗盖。

“不可以食言哦。”她又坐回沙发,笑着说。
我心头一惊,这句话的语气好熟悉。
这是我在广场上告诉学姐以后会邀请舞伴时,学姐回答我的语气。
怎么会在这种简单的对谈中,我又被拉回广场呢?

“喂!”叶梅桂叫了一声,我才清醒。
“又想赖皮吗?”她的语音上扬。
‘不会的,你放心。’还好,我又回到了客厅。
“你是不是有点累?”
‘还好。’
“累了要说。”
‘嗯。三分钟到了。’
“哦。”她第三次站起身,向厨房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回过头:
“为什么都是我走来走去?”她瞪了我一眼。

我赶紧站起身,快步走到厨房,把那碗面端到客厅。
掀开碗盖,拿起筷子,低头猛吃。
“你慢慢吃,我有话要跟你说。”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吧。”
‘哇!’我烫到了舌头。

‘你说什么?’我顾不得发烫的舌头,站起来问她。
“我要你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呀。”她微仰着头看我。
‘为什么?’
“你肯不肯?”
‘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林肯也是肯、肯德基也是肯。重点是你
为什么要我这样做啊。’
“你到底肯不肯?”
‘你先说原因,我再回答肯不肯。’
“那算了。”她将视线回到电视上。

‘好啦,我肯。’在她沈默了一分钟后,我很无奈地说。
“你是哪一种肯?林肯的肯?还是肯德基的肯?”
‘我是非常愿意的那种肯,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可以说为什么了吗?’
“嗯。我爸爸过几天回加拿大,临走前又要找我吃饭。”
她把电视关掉,呼出一口气,转头看着我。

‘那跟我无关吧。’
“本来是无关。但我爸爸说我已经27了,应该要考虑终身大事……”
‘等等。’我打断她的话,低头算了一下:
‘今年是2001年,你跟我一样是1973年生。所以你是28才对啊。’
“这不是重点。”
‘这怎么不是重点呢?27岁和28岁的女孩差很多,老了一岁耶!’

“所以呢?”她瞪了我一眼,眼神中有刀光剑影。
‘所以你爸爸算术不好。嗯,这才是重点。’我很小心翼翼。
“反正他意思是说我年纪不小了,应该要……”
‘这点你爸爸倒是说得很中肯,你确实是不小了。’我笑了两声:
‘中肯也是肯啊。’
“你是不是很喜欢插嘴?”
‘喔。对不起。’说完后,我立刻闭上嘴巴。

“总之,他一直希望我赶快找对象。”
‘你因此而心烦吗?’
“我才不会。我只是不喜欢他老是在我耳边说这些事而已。”
‘喔。’
“所以我要你假装是我男朋友,我们跟他吃顿饭。明白了吗?”
‘这样啊…’我靠躺在沙发上。
“明天晚上八点,别忘了。”
‘可是我通常七点半才下班,这样会不会太赶?’
“餐厅在你公司附近,我明天去载你下班。”
‘喔。’

“好吧。”叶梅桂坐直身子:“来练习一下。”
‘练习什么?’
“练习当我男朋友呀。”
‘怎么练习?’
“首先,你要叫我玫瑰。”
‘是梅桂?还是玫瑰?’

“玫瑰花的玫瑰。我爸妈都是这么叫我的。”
‘你爸爸真是莫名其妙。如果要叫玫瑰,当初把你取名为玫瑰就好,
干嘛叫梅桂呢?取名为梅桂以后,又要叫你玫瑰,真是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也可以说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你说够了没?”
‘对不起。’我又把嘴巴闭上。

“好。你试着叫我一声玫瑰。”
‘玫…玫瑰。’我声音有点发抖。
“干嘛发抖?这是看到鬼的声音。”
我深呼吸,让声音平稳,再叫了声:‘玫瑰。’
“不行。这样太没感情了,好像在背唐诗三百首。声音要加点感情。”

我吞了吞口水,轻轻咳了一声,把声音弄软和弄干净:‘玫瑰。’
“这是逗弄小孩子的声音,好像在装可爱。你别紧张,放轻松点。”
‘嗨,玫瑰。’我将身体放松,靠躺在沙发上,右手向她招了招。
“这是在酒廊叫小姐的声音。”
‘玫瑰!’我有些不耐烦,不禁站起身,提高了音量。
“你想吵架吗?”

‘喂,干嘛要这样练习,不管怎么叫,不都是玫瑰吗?’
“如果你是我男朋友,而且你很喜欢我,那么你叫的玫瑰,
跟别人叫的玫瑰,就不会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声音。是从心里面发出来,而不是从嘴巴里。”
‘这…这太难了吧。’
“算了。”叶梅桂耸耸肩:
“你明天随便叫好了,也许我爸爸根本分不出来。”
‘喔。’我坐了下来。

叶梅桂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左手托腮,静静地看着。
我也看了一会,又是我不喜欢的节目。
伸个懒腰,靠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累了就先去睡。”
‘我待会还得把今天带回来的资料整理一下,明天要用。’
“哦,那你先休息一下,我不吵你。”
‘不会的。我只要坐着,就是一种休息。’
“嗯。”

‘你看电视吧,我先回房间了。’我打起精神,站起身,提起公事包。
“明晚吃饭别忘了。”
‘不会的。’我走到我房间,转头跟她说:
‘晚安了,玫瑰。’
“嗯。晚安。”

右手正要扭转门把,打开房门时,动作突然停顿,公事包从左手滑落。
我再转过头,看着客厅中的叶梅桂。
她原本仍然是左手托腮、看着电视,眼神的温度像室温的水。
但过了几秒后,托着腮的左手垂了下来,身体变直,
视线也从电视转到我身上,眼神的温度像刚加热不久的水。
因为我刚刚很自然地,叫了她一声,玫瑰。

“如果你喜欢,以后就叫我玫瑰好了。”
‘好。’
“去忙吧。”
‘嗯。’
我走回房间,坐在书桌上,才想起公事包掉落在门外。

隔天早上要出门上班前,原本已经穿上了北斗七星裤,
但是怕叶梅桂的爸爸如果看到星星,会觉得我是那种不正经的男孩。
于是脱掉北斗七星裤,换上另一条浅灰色的长裤。
可是,万一这条长裤好死不死刚好在今天被小皮咬出破洞呢?
叶梅桂的爸爸看到破洞后,心里会怎么想呢?

“玫瑰啊,这小子一定很穷。你看,裤子都破了还穿。”
她爸爸会这么说吗?
嗯,也许不会。搞不好他反而会说:
“玫瑰啊,你看这小子连破裤子也穿,一定是勤俭刻苦的好男孩。”

我就这样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犹豫不决。
“还躲在房里干什么?你快迟到了。”叶梅桂的声音在客厅响起。
‘喔。’我应了一声,继续思考。
“喂!”过了一会,她又叫了一声。

我只好走出房门,告诉她:
‘我不知道要穿哪一条裤子。’
“你有病呀,随便穿就行。”
‘可是……’
“要不要我借你一条裙子穿?”
‘不敢不敢。’我赶紧回到房间,提起公事包。

要走到阳台前,我突然急中生智,蹲下身,把裤管卷至膝盖。
小皮凑近我时,先是停顿一下,然后抬头看我,眼神一片迷惘。
‘哈哈哈……’我很得意:‘天无绝人之路啊!’
“你干嘛卷起裤管?”叶梅桂递给我综合维他命丸和一杯水。
‘我想让我的小腿透透气。’吞下药丸后,我说。
“无聊。”
‘我走了,晚上见。’

我走出楼下大门,感觉到小腿凉风飕飕,才把裤管放下。
到办公室时,跟疏洪道要那枝笔,他死都不肯给我。
还说我不够意思、不讲义气之类的话,足足念了半个钟头。
我按照惯例,装死不理他。

如果让我比较的话,我会觉得今天比要跟叶梅桂吃饭那天,还紧张。
洗手间的镜子一定对我感到很不耐烦。
如果洗手间的镜子是魔镜的话,我可能会问它:
“魔镜啊魔镜,我是不是一个认真上进、前途无量的好青年?”

七点半左右,手机响起。
“喂,我在你们公司楼下。下来吧。”叶梅桂的声音。
‘好。’
我提着公事包,准备跑下楼。
可是看了公事包一眼,我心里便想这下完蛋了。
因为这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没前途的小职员所拿的公事包。

这个公事包早已年代久远,是我在台南的夜市买的。
当初要买时,那个老板还说:“这是真皮的。”
‘真皮?’我很纳闷:‘那为什么卖这么便宜?’
“真的是塑胶皮,简称真皮。”老板哈哈大笑。
我看老板还有一些幽默感,而且又便宜,就买了它。
我已经用了它好几年,有些表皮都已脱落,看起来像斑驳的墙。

怎么办呢?今天还得用它带一些资料回去整理,不能不提着它。
我又面临左右为难的窘境。
直到手机又响起,传来叶梅桂的声音:
“我数到十,如果还没看见你的话……”
‘我马上下去。’
不等她的话说完,我挂上电话,拿起公事包,立刻冲下楼。

我跑到叶梅桂身旁,她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我……’
“别说了。上车吧。”
‘待会我该怎么说话?要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有……’
“别担心。我根本不在乎我爸爸喜不喜欢你,所以你想怎么说话,
就怎么说话。如果你可以惹他生气,搞不好我还会感激你。”

‘对啊。’我恍然大悟:‘我只是假装是你男朋友而已。’
“这不是假不假装的问题。”
‘嗯?’
“如果你真的是我男朋友,我只在乎我喜不喜欢你,干嘛在乎别人
是否也喜欢呢?”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面纸:“你流了一身汗,先擦擦汗。”
我接过面纸,擦擦脸。
“上车吧,笨蛋。”她笑了一笑。

听到叶梅桂这么说,我心情便轻松多了。
剩下的,只有对她父亲的好奇心。
我正在脑中想像她父亲的模样时,叶梅桂停下车,转头告诉我:
“到了。”
‘这么快?’
“嫌快的话,我可以再载你到附近晃一圈。”
‘喔。’我赶紧下车。

我看了一眼餐厅大门,餐厅的门面看来金碧辉煌、灿烂夺目,
好像是专供有钱人来挥霍的餐厅。
‘今天谁请客?’我问叶梅桂。
“我爸爸。”
‘还好。’我拍拍胸口。
“进去吧。他已经在里面了。”
‘嗯。’
“别担心,做你自己就行。就当吃一顿免费的大餐。”她笑着说。

服务生领着我们左拐右弯,还经过一个假山和小花园,
最后来到一个靠窗的餐桌。
叶梅桂的父亲靠窗坐着,看到我们,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她也坐进靠窗的座位,和她父亲面对面,我则坐在她左手边。
他看起来应该比实际的年龄年轻,照理说他应该有50几岁,
但看起来却只有40出头。
他穿着深灰色衬衫,戴一副银框眼镜,脸颊和身材都很清瘦。
眼神是明亮的,笑容却很温和。

“我男朋友。”她坐下前,看了他一眼,左手指着我,声音很平淡。
“你好。”她父亲站起身,伸出右手。
‘伯父您好。’我急忙也伸出右手,跟他握了握。
“请坐,别客气。”握完了手,他说。
‘谢谢。’我等他坐下,我再坐下。

“怎么称呼?”他看着叶梅桂,问了一句。不过叶梅桂没有回答。
我正纳闷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时,她转过头看了看我,说:
“喂,人家问你怎么称呼。”
‘人家是问你吧,你怎么……’我话还没说完,她很用力瞪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急忙站起身:‘伯父您好,我姓柯。’
他微微一笑:“柯先生。别拘束,请坐。”
‘不敢当。伯父您叫我小柯就可以了。’
“好,小柯。请坐吧。”
我慢慢坐了下来,叶梅桂凑近我耳边低声说:
“不要用“您”,用“你”就行。”
‘喔。’我点点头。

服务生递上菜单,我们三人一人一份。
“玫瑰。”他的声音很温柔:“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
“嗯。”她只简单应了一声。
“不用帮你男朋友省钱,今天爸爸请客。”他笑着说。
“我知道。”叶梅桂的声音,依然平淡。

我曾经说过,叶梅桂的声音是有表情的。
我可以从她的声音中,“看”到她喜怒哀乐的表情。
如果声音的样子,真的可以传达情感,那么他们父女,就是个中高手。
叶梅桂的父亲毫不掩饰地展现他的温情,但她显然并不怎么领情。

“小柯,尽量点,不必客气。”他转头朝着我,带着微笑。
‘好。谢谢。’我点点头。
叶梅桂把菜单拿给我,说:“你帮我点吧。”
‘要吃苍蝇自己抓。’我把菜单又递给她。
“什么意思?”她并未接下菜单。
‘这是台语。意思是想吃什么,就要自己点。’
“无聊。”
‘不要辜负你爸爸的好意,这样不好。’我凑近她耳边,低声说。
她虽然又瞪我一眼,但终于接下菜单。

点完了菜,他笑了笑,语气很和缓问我:
“请问你在哪高就?”
‘我在工程顾问公司上班,当副工程师。’
“喔。”他顿了顿,再问:“是什么样的工程呢?”
‘水利工程。’
“嗯,不错。工作很忙吧?”
‘还好。不算太忙。’
“嗯。玫瑰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她时常照顾我,应该是我给她添麻烦。’
“是吗?”他温柔地看着叶梅桂:“玫瑰真是个好女孩。”
‘是啊。’我笑了笑。

服务生端上菜,并一一帮我们分开两根筷子,再递给我们。
叶梅桂的爸爸等服务生走后,说:“来,一起吃吧。”
叶梅桂欲伸出筷子,我急忙抓住她的左手臂,她转头瞪我:
“干嘛?”
‘得让伯父先夹菜,我们才能动筷子。’
“小柯不必这么客气,随意就行。”他依然笑容可掬。
‘这是作晚辈的基本礼貌。伯父,请先夹菜吧。’
他笑了一笑,伸筷子夹了一点菜到碗里,我才放开抓住叶梅桂的手。
“你太入戏了,笨蛋。”她又低声在我耳边说。

“玫瑰。爸爸后天中午,就要回加拿大了。”
“哦。”叶梅桂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到机场……”
“我要上班,没空。”不等他的话说完,她便接了一句。
‘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我说。
“我要加班,不行吗?”她转过头,瞪着我说。

‘我从来没看过你在星期六加班。’
“这个礼拜六就要加班。”
‘哪有那么巧的事。’
“偏偏就是这么巧。”
‘加班还是可以不去的。伯父都要走了,还加什么班。’
“你……”叶梅桂似乎很生气。
“没关系的。”他笑一笑:“上班比较重要。”
他虽然这么说,但眼神还是闪过一丝遗憾和失落。

“小柯,你跟玫瑰是怎么认识的?”他显然想转移话题。
‘这个……’我觉得如果说是住在一起,应该不恰当,只好说:
‘是朋友介绍的。’
“是这样啊。哪个朋友呢?”
‘是玫瑰的朋友,玫瑰都叫他小皮。’
她听完后,忍不住转头看着我,脸上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喔。”他点点头,又笑着说:“玫瑰一定让你吃了一些苦头吧?”
‘不是一些,是很多。’
他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较为明朗的笑。
“真是难为你了。”他止住笑声,微微一笑。
‘不会的。头可断、血可流,玫瑰不可不追求。’我说。
他又笑了起来,而叶梅桂则瞪我一眼。

“那你一定很喜欢玫瑰吧?”他又问。
我愣了一下,瞄了叶梅桂一眼,想向她求助。
她把脸别过去,似乎想让我自己面对这个问题。
‘我……我非常喜欢夜玫瑰。’
话一说出,便发觉不太对,赶紧改口:‘我是说,我非常喜欢玫瑰。’
“嗯。”他点点头。
叶梅桂则又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眼神跟学姐好像。
我记得在广场上告诉学姐,我非常喜欢夜玫瑰时,
学姐的眼神就是这么妩媚。

“小柯,你最喜欢玫瑰哪一点?”
正当我又掉入广场的记忆漩涡时,他又问了一句。
我赶紧回过神,说:‘这太难选择了。’
然后再说出以前叶梅桂问我她最性感的地方在哪里时,我的回答:
‘就像天上同时有几百颗星星在闪亮,
你能一眼看出哪一颗星星最亮吗?’
“嗯,说得好。我也觉得玫瑰的优点好多好多,她从小就是这样。”
叶梅桂的身体振动了一下,嘴巴微张似乎想说话,但随即恢复平静。

我起身上洗手间,想让他们父女俩单独说话。
我故意待久一点,等觉得时间已差不多后,再走出洗手间。
可是餐厅实在太大,我竟然迷路了。
幸好有个服务生来帮我,我才又回到餐桌上。

“干嘛去那么久?”叶梅桂有些埋怨。
‘这餐厅好漂亮,我在看风景。’
“无聊。”她说。
‘对不起。’我说。
她拿起皮包,站起身跟她父亲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会吗?”他似乎很失望。
“不了。”她用眼神示意我拿起公事包,“下次再说吧。”
“下…下次吗?”他喃喃自语。

我们三人走出餐厅大门,叶梅桂的父亲告诉我:
“小柯,有空的话,带玫瑰到加拿大来玩。”
‘喔,好。’
“请你好好照顾玫瑰。”
‘这是应该的。’
“那玫瑰的幸福,就交给你了。”

‘伯父请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让玫瑰永远娇媚。’
“嗯,那就好。”他再转头告诉叶梅桂:“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Bye-Bye。”她简单说一句,并挥挥手。
他再跟我点个头,转身离去前,又仔细看了叶梅桂一眼。
然后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的街头。

‘我的表现,还可以吧?’我问叶梅桂。
“你太紧张了。”
‘我当然会紧张啊。原本我以为你爸爸会开一张支票给我。’
“开支票?”
‘嗯,电影都是这样演的。女主角爱上一个穷小子,女主角的父亲
就开一张10万块美金的支票给男主角,希望他离开女主角。’

“哦。如果我爸爸真的开一张支票,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拍桌而起,手指着他大声说:伯父!你太小看我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10万块美金就想打发我走?最起码也要20万。’
“喂!”
‘我开玩笑的。’我赶紧陪个笑脸。

回到七C,大约晚上十点半左右。
叶梅桂一回来,便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一副很累的样子。
‘很累吗?’
“嗯。我不喜欢跟我爸吃饭,感觉很累。”
‘你爸爸人很好啊。他看起来……’
“不要再提他了,可以吗?”她突然睁开眼睛。

‘我可以不提他,但你后天一定要去机场送他。’
“我说过了,我要加班。”
‘你根本没有要加班。’
“好,就算我不必加班。你应该也知道,放假日我都很晚才起床。”
‘不要再找藉口了,后天你就是要去机场。’
“我不想去,不行吗?”
‘不行!’我站起身,大声说。

叶梅桂似乎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
“干嘛那么凶?”
‘你看看墙上的钟。’
“做什么?”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现在还不到11点。’
“我知道。然后呢?”
‘你要我当你一天的男朋友,所以到12点以前,我还是你男朋友。’

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你是我男朋友又如何?你还是没有权利勉强我。”
‘但我有责任拉你离开寂寞的漩涡。’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我偏不要。”
‘叶梅桂!’我有点火气,不禁提高音量。
“柯志宏!”她似乎也生气了,突然站起身。
我们在客厅中对峙着。

‘听我的劝,去送送你父亲吧。’僵了一会,我才放缓语气。
“你是不是吃了我爸爸一顿饭后,就帮他说话?”
‘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这种人。’
“你是,你就是。你是小气的人。”
‘好。’我的火气又上来了:‘这顿饭多少钱?我马上拿给你!’
说完后,我立刻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皮夹。

“五千一百四十八块。”
‘五…五千多?’我张大嘴巴。
“嗯。给我吧。”她伸出右手。
‘好。’我把皮夹放回口袋:
‘不要谈钱了,这不是重点。我们谈的是你爸爸。’
“不是说要把钱给我?”她的右手还伸着。
‘你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给钱呀!”
叶梅桂向我走近两步,伸出的右手直逼我的胸前。

‘嗯,从你的手相看来,你并不是贪财的人啊。’
我低头看了看她摊开的右手掌。
“少废话。”
‘玫瑰,你好漂亮。’
“拍马屁也没用。”
‘小皮。’我叫了一声可能因为受到惊吓而躲在沙发底下的小皮,
‘快出来劝劝你姐姐。’
“你少无聊。”
‘好啦,我刚刚太冲动了,你别介意。’
“哼。”
她终于放下右手,坐回沙发。

‘他毕竟是你爸爸。’我也坐下。
“是他先不要我的。”
‘是吗?’
“我刚念高一时,他就跟我妈离婚,娶了另一个女人。”
‘他断绝的是跟你妈的夫妻之义,可没断绝跟你的父女之情。’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不要我。”
‘玫瑰。’我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看着我。
‘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从没停止关心你。不是吗?’

叶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后咬着下唇,别开头去。
我看到她略微抽搐的背。
我站起身,坐到她左手边的沙发,拍拍她的左肩,低声说:
‘现在还不到12点。你可以把我当男朋友,说说心里的话。’
“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也跟你无关。”她并未转过身。
‘怎么会无关呢?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爸爸的。’

“你答应什么?”
‘我说,我会尽一切努力,让玫瑰永远娇媚。’
“那是你在演戏。”
‘不。我是认真的。’
她终于转过身看着我,我也看到她红红的眼眶。

“你骗人。”过了一会,她说。
‘我发誓。’
“你少来,我不相信誓言的。”
‘是吗?为什么?’
“你把“誓”这个字拆开来看,不就是“打折的话”?所言打折,
又怎么能信?”
‘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呢?’
“我要问你问题。”
‘又要问那种你漂不漂亮或性不性感的问题吗?’
“这次才不是呢。”
‘喔。你问吧。’

“我刚刚是不是很凶?”
‘是啊。’
“那我很凶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不。还是一样好看。’
“为什么?”
‘玫瑰当然多刺,但玫瑰的刺并不影响玫瑰的娇媚。’
“不可以骗人。”
‘我没骗你。’
“好,我相信你。”她把手指一指:“请你坐回你的沙发。”
‘没问题。’我站起身,回到我的沙发。

叶梅桂叫了声小皮,让小皮趴在她腿上,她拍拍牠的身体,然后说:
“我爸跟我妈离婚时,他并没有主动要求我留在他身边。”
‘所以你跟着你妈?’
“嗯。我觉得我妈一个人会很寂寞,所以我留下来陪妈妈。”
‘喔。’
“我刚要念大学时,我妈也决定再婚。”
‘啊?’我很惊讶。

“你不必惊讶。”叶梅桂看了看我,接着说:
“我妈20岁左右便生下了我,她再婚时,还不到40岁。”
‘那……’
“我不想当母亲的拖油瓶,所以从18岁开始,我就一个人过日子。”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说:“到现在,已经满10年了。”
‘嗯。’
“我可以因为这10年的寂寞,而埋怨我父母吧?”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
叶梅桂有点惊讶我这么说,停止轻拍小皮的动作。

‘你当然可以觉得你父母自私,也可以觉得你父母亏欠你。’
我顿了顿,看着她说:
‘但是,因为是你父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不管这个世界美不美、
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世界,你毕竟也亏欠他们一条命。’
我站起身,向她走近一步:
‘换个角度想,你虽然已经没有一对彼此相爱的父母,但你仍然可以
拥有一个疼爱你的父亲,和一个关心你的母亲。不是吗?’

叶梅桂抬起头看着我,然后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关心我、疼爱我?”
‘你这么可爱,想不爱你都难。’
“你又骗人。”
‘我没骗你。’
她看了我一眼后,又低下头。

‘玫瑰,放下吧。’
“放下什么?”
‘放下这种怨恨的情绪,它只会让你更寂寞而已。’
“我偏不放。”她把头转过去,背对着我。
‘玫瑰。’我叹了一口气:‘让我安慰你,好吗?’
我终于又走近她左手边的沙发,坐了下来,拍拍她肩膀。

叶梅桂缓缓地,再将头转回来朝向我。
过了一会,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颗颗滑落至脸颊。
我曾经看过利用喷灌系统灌溉的玫瑰花,当水洒落在玫瑰上时,
水珠便会顺着玫瑰花瓣,滴落。

‘你像是黑暗中的剑客,因为看不见,只好盲目挥舞着剑护住全身,
以免受到伤害。可是,这样却也会砍掉想要拉你离开黑暗的手。’
“我没砍到人。”
‘你今晚就砍伤了你爸。不是吗?’
“我……”
‘你并不像你所说,毫不在乎你爸爸。要不然你也不会叫我假装是你
男朋友,不是吗?在你心里,你还是希望你爸爸不要担心你的。’
我笑了一笑,接着说:‘你爸爸说得没错,“玫瑰真是个好女孩”。’

夜玫瑰并未说话,等最后一滴水珠从花瓣滴落后,她才说:
“那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
‘他们并没有放弃你,是你自己放弃你自己。’
“我才没有。”
‘我第一天看到你时,就觉得……’
“你一定觉得我是那种很凶狠凶的女孩。”
‘不。我觉得你好年轻,很像是漂亮的大学生。’
“胡说。”
‘你一直带着18岁时的眼神,又怎么会变老呢?’
“我……”
‘玫瑰。’我再拍拍她:‘放下吧。’

叶梅桂安静了下来,也停止所有细微的动作,似乎陷入回忆的漩涡中。
我也跟着安静,不想惊扰她。
“有时想想,我倒宁愿是个孤儿。”过了很久,她才淡淡地说。
‘不是每个孤儿,都会拥有跟你一样的眼神。’
“是吗?”她抬起头,看着我。
‘就像学姐……’
说到“学姐”,我立刻发觉喉咙似乎被一股力道掐住,无法再继续。
然后我也迅速掉入广场回忆的漩涡中。

“怎么了?”她看着久未接话的我,低声问。
‘没事。’我合拢张大的嘴,说了一句。
“不要老是把话只说一半,你刚刚说到学姐,那是谁呢?”
‘那是……’我努力想离开广场上的学姐,回到客厅中的叶梅桂。
“柯志宏。”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不想说,就跳过去,没关系的。”
‘喔。’因为夜玫瑰娇媚的眼神,我终于回到了客厅。

‘她是我以前在大学社团的学姐,是个孤儿。但是她很明亮。’
“你是说我很黯淡?”
‘不。’我摇摇手:‘你的眼神像深井,你习惯把很多东西丢进去,
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看到,可是那些东西还是一直存在着。’
“是吗?”
‘嗯。但如果你去掉防备之心,你的眼神就非常娇媚。’
我看了她一眼:‘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又在胡说。”她似乎觉得不好意思,低声说。
‘你本来就是一朵娇媚的夜玫瑰,你不高傲,只是不喜欢别人接近。’
我笑了笑:‘你看,你连你左手边的沙发,也不让我接近。’
她瞪了我一眼:“你现在不就是坐在我左手边的沙发。”
‘喔。’我移动了几公分,稍微离开她,再说:
‘玫瑰,你让自己寂寞了十年,已经够久了。所以,放下吧。’

“好,我可以放下。不过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记得。”
‘什么事?’
“你欠我的,五千一百四十八块。”
‘嗯……’我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
‘已经过了12点了,我的任务圆满达成,该睡觉啰。’
“喂!你别又想赖皮。”

‘我才不会,我……’我突然把耳朵贴近趴在她腿上的小皮的嘴巴:
‘喔,是。嗯……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可是我会不好意思。什么?
没关系?你坚持要这样做?喔,那好吧。’
“你在做什么?”她的手从上面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喔。小皮刚刚告诉我,牠要帮我还这笔钱,你找牠要吧。晚安了。’
“喂!”

我跟她挥挥手,想要走回房间。
“还有一件事。”
‘嗯?’
“你也跟我爸爸说过,你非常喜欢玫瑰。这句话……”
‘不管过不过12点,’我打断她的话:
‘这句话都不是演戏时的对白。’
夜玫瑰没有说话,但由于刚刚洒过一阵水,却出落得更娇媚了。

“星期六那天,你会陪我去吗?”过了一会,她问。
‘嗯。’我点点头,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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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举步向前,可是我发觉,脚竟然在发抖。
那一定是既紧张又兴奋的关系,因为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而学姐却只是站在当地,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偷偷深呼吸了几次,心跳平稳后,又想举步向前。
可是脚好像被点了穴,只好用全身的力量想冲开被点的穴道。
眼角的余光正瞄到两位学长向学姐走近,在千钧一发之际,
我终于冲开穴道,踉跄地跑到学姐面前。
学姐大概是觉得很好笑,笑得频频掩嘴。

挺胸收小腹、面带微笑、直身行礼、膝盖不弯曲。
这些邀舞动作的口诀我已经默背了好多遍了。
‘学姐,我……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右手平伸,再往身体左下方画一个完美的圆弧。

说完了话,做完了邀舞动作,我的视线盯着学姐的小腿。
如果学姐答应邀约,她的右手会轻拉裙襬,并弯下膝。
我只好期待着学姐的膝盖,为我弯曲。

“真是的。腰杆没打直、膝盖还有点弯,动作真不标准。”
我耳边响起学姐的声音:
“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讨债。”
我不禁面红耳赤,心跳又开始加速。

“但是,我却想跟你跳夜玫瑰。”
学姐说完后,我终于看到她弯下的膝。
我抬起头,学姐笑着说:
“下次动作再不标准,我就罚你多做几次。”
然后拉起我右手:“我们一起跳吧。”

我们走进男内女外的两个圆圈,就定位,学姐才放开手。
在人群依序就定位前,学姐靠近我耳边,低声说:
“这是恋人们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轻柔……”
不等学姐说完,我立刻接上:
‘千万不要惊扰了在深夜独自绽放的玫瑰。’
“你的记性真好。”学姐笑了笑,给我一个赞许的眼神。

‘外足交叉于内足前、内足原地踏、外足侧踏……’
我口里低声喃喃自语舞步的基本动作,很像以前考联考时,
准备走进考场前几分钟,抓紧时间做最后复习。
“学弟。”学姐见我没反应,又叫了声:“学弟。”
‘啊?’我突然回神,转头看着她。

“想像你现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轮明月,你发现有一朵玫瑰
在月色下正悄悄绽放。你缓缓地走近这朵玫瑰,缓缓走近。
它在你眼睛里愈来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学弟。”学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这朵玫瑰吗?”
‘当然不是啊。’
“那么,你干嘛紧张呢?夜玫瑰正开得如此娇美,
你应该放松心情,仔细欣赏。不是吗?”

我的身躯遮住了从背后投射过来的光线,
眼前的学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围。
是啊,学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只要静静欣赏,不必紧张。

夜玫瑰的口中哼着夜玫瑰这首歌,跳着夜玫瑰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我待在夜玫瑰身边,围绕、交错、擦肩。
脚下也不自觉地画着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乐的最后:“花梦讬付谁……”。

舞蹈结束,我仍静静地看着娇媚的夜玫瑰。
直到响起众人的鼓掌声,才惊扰了夜玫瑰,还有我。
“学弟,跳得不错哦。”
‘真的吗?’
“嗯。”学姐笑一笑,点点头。

那天晚上,离开广场后,学姐跟我说:
“学弟,你已经敢邀请舞伴了,我心里很高兴。”
‘谢谢学姐。’
“以后应该要试着邀别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吗?”
‘好。’
学姐笑了笑,跨上脚踏车,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我遵照学姐的吩咐,试着邀别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动作总是非常标准,甚至是标准得过头,
常惹得那些女孩们发笑。
偶尔我也会邀学姐跳舞,但那时我的邀舞动作,却变的很畸形。

“腰杆要打直,说过很多遍了。来,再做一次。”
“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盖不要弯呀,邀舞是一种邀请,并不是乞讨。”
学姐在拉着我进入圆圈时,总会纠正我的动作。
然后罚我多做几次。
我被罚得很开心,因为只要能跟学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满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这支舞再度出现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
但这次等的时间更久,超过一年三个月。

当夜玫瑰这支舞终于又出现时,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结束。

【12】

星期六那天,我比叶梅桂早起,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
等了很久,她还没走出房间,我看了看时间,觉得应该要出门了,
便去敲她的房门:‘喂!起床了!’
“别敲了,我早就起床了。”
叶梅桂的声音,从关上的房门内传出来。

‘我们差不多该出门了喔。’
“可是我很累,想再睡呢。”
‘回来再睡,好不好?’
“不好。”
‘别闹了,快开门吧。’
“求我呀。”
‘喂!’
“喂什么喂,我没名字吗?”

‘叶梅桂,快出来吧。’
“叫得不对,所以我不想出来。”
‘玫瑰,请开门吧。’
“叫是叫对了,可惜不够诚恳。”
‘玫瑰,你好漂亮。请让我瞻仰你在早晨的容颜吧。’
“嗯,诚意不错。但可以再诚恳一点。”
‘混蛋。’我看了一下表,低声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
叶梅桂用力打开房门,大声问我。

‘我…我说……’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耳朵这么好。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好漂亮。’
“你才不是这么说。”
‘我刚刚有说你好漂亮啊。’
“我是指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我歪着头,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我忘了。’
“你骗人。”
‘别为难我了,不要再用你的美丽来惊吓我。’
“你……”她指着我,似乎很生气。
‘好了啦,别玩了。’我指着我的表:‘该出门了。’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转身进房,拿了皮包后再出来。
“走吧。”她说。

到了机场,我稍微找了一下,便发现叶梅桂的爸爸。
我拉着叶梅桂走过去,他看见我们以后,很惊讶地站起身:
“玫…玫瑰。”
她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

他再朝我说:“小柯,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来。”
‘伯父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
我转头指了指她:‘是玫瑰自己要来的,我只是陪她而已。’
“喔。”他看着叶梅桂,很关心地问:
“公司方面不是要加班吗?会不会很困扰?”

叶梅桂并没有回话,我只好接着说:
‘公司老板苦苦哀求玫瑰加班,但玫瑰坚立不为动。我猜没了玫瑰,
公司大概会瘫痪,也没必要加班了。’
她听完后,瞪了我一眼:“你少胡说八道。”
‘我在那里……’我笑了笑,摇指着远处的公共电话:
‘如果有什么事,看我一眼即可。’
我再跟他点个头,转身欲离去。
她拉一下我的衣袖,我拍拍她肩膀:‘没关系的,你们慢慢聊。’

我走到公共电话旁,远远望着他们。
叶梅桂坐在她父亲的右手边,大部分的时间,头都是低着。
大约过了20分钟,她抬起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我往他们走去,快走到时,他们也几乎同时站起身。
“小柯,我准备要登机了。欢迎你以后常到加拿大来玩。”
‘好。我会努力存钱的。’

他笑了一下,再跟叶梅桂说:“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她点点头。
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叶梅桂。但随即放下手,只轻拍她肩膀:
“我走了。你要多照顾自己。”
提起行李,他笑了笑,再挥挥手,便转身走了。
看了父亲的背影一会,叶梅桂才说:“我们也走吧。”

搭车回去的路上,叶梅桂一坐定,便靠在椅背,闭上眼睛。
‘你睡一觉吧,到了我再叫你。’
“我不是想睡觉,只是觉得累而已。”
‘又觉得累?’
“你放心。”她睁开眼睛:“身体虽然累,但心情很轻松。”

‘嗯,很好。’
“刚刚我跟爸爸在20分钟内讲的话,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
‘嗯,这样也很好。’
“时间过得好快。”
‘嗯。时间过得快也是好事。’
“一些不想记起的事,现在突然变得好清晰。”
‘嗯,清晰很好。’
“喂!”她坐直身子,转头瞪了我一眼:
“你就不能说些别的话吗?不要老是说很好很好的。”

‘你知道李冰吗?’我想了一下,问她。
不过她没反应,将头转了回去。
‘你知道李冰的都江堰吗?’
她索性把眼睛闭上,不想理我。
‘你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是中国有名的水利工程吗?’

“我知道!”她又转头朝向我:“你别老是不把话一次说完。”
‘那你知道你的声音很大吗?’
她似乎突然想起人在车上,于是瞪我一眼,再低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

‘都江堰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工程:鱼嘴分水分沙、飞沙堰排沙泄洪、
宝瓶口引进水源并且控制洪水。由于都江堰的存在,使得成都平原
两千多年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国。’
“然后呢?”
‘都江堰确实是伟大的水利工程,但你不觉得,它伟大得有点夸张?
它竟然用了两千多年,而且到现在还发挥引水和防洪的作用。’
“好,它伟大得很夸张。然后呢?”
‘然后我累了,想睡觉。’
“你说不说?”叶梅桂坐直身子,斜眼看我。

我轻咳了两声,继续说:
‘都江堰的工程原则是正面引水、侧面排沙。鱼嘴将岷江分为内江和
外江,引水的内江位于弯道的凹岸,所以较多的泥沙会流向外江。
再从坚硬的山壁中凿出宝瓶口,用以引进内江的水。因此便可以从
宝瓶口引进江水,然后分水灌溉。不过内江的水还是会有泥沙。’
“哦,所以呢?”

‘为了防止泥沙进入宝瓶口,所以在宝瓶口上游修筑飞沙堰,过多的
洪水和泥沙可经由飞沙堰排回外江,但仍有少量泥沙进入宝瓶口。
也由于宝瓶口的壅水作用,泥沙将会在壅水段淤积。’
“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如果放任这些泥沙的淤积,你以为都江堰还能用两千多年吗?’

说完后,我靠着椅背。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喂,你怎么又不说了?”她问。
‘李冰真是既伟大又聪明,我正在缅怀他。’
“你少无聊。”她瞪我一眼:“你还没说,那些淤积的泥沙怎么办?”
‘每年冬末枯水期时,会进行疏浚和淘淤的工作,清除这些泥沙。’
我转头看着她,再接着说:
‘这就是都江堰能顺利维持两千多年的原因。’

“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在心里淤积了十年的泥沙,现在开始动手清除,我当然会一直说
很好很好,因为我很替你高兴啊。’
“嗯。”
过了一会,叶梅桂才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

‘其实每个人都像都江堰一样,过多的泥沙虽然可由飞沙堰排出,
但剩余的泥沙,还是得靠自己动手清除。’
“嗯。”
‘玫瑰。’我又看了看她,拍拍她的肩膀:
‘我很乐意当你的飞沙堰,但你还是得亲自清除剩余的泥沙。’
叶梅桂仰头看了看我,我发觉,她已经愈来愈像夜玫瑰了。
不,或者应该说,她原本就是一朵夜玫瑰,只是绽放得更加娇媚而已。

‘你如果定期清除淤积在心里的泥沙,搞不好也能活两千多岁喔。’
说完后,我笑得很开心。
“你有病呀,人怎么能活两千多岁。”
‘总之,你不要再让泥沙淤积在你心里面太久,记得要常清理。’
“我现在心里面就有一个很大的泥沙堆着。”
‘那是什么?’
“你早上骂我的那一句混蛋。”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像亮出一把剑,或者说是亮出夜玫瑰的刺。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我唱了起来。
“喂!”
‘我正在唱歌,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
‘先睡一下吧,我们都累了。’说完后,我闭上眼睛。
“喂!”

‘玫瑰。’我睁开眼睛,叫了她一声。不过她反而转过头去。
‘我只是急着叫你出门,不是在骂你。我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
“哼。”她又转头看着我,哼了一声。
‘对不起。’
“好了啦。泥沙早清掉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车后,我们一起坐计程车回家。回到七C时,大约下午两点半。
我们都有点累,因此各自回房间休息。
我在床上躺了一下,但是睡不着,于是起身坐到书桌前。
当我正准备打开电脑时,叶梅桂敲了敲我半掩的房门,探头进来说:
“你没在睡觉吧?”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现在坐着啊。’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你不是都习惯一个人出门?’
“我现在习惯有你陪,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那你还坐着干嘛?”
‘不可以坐着喔。’
“不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了两步,便往床上躺去。
“躺着也不可以!”
‘哈哈,开玩笑的。’我立刻站起身:‘我把东西收一下就走。’

叶梅桂走进我房间,四处看了看,说:
“你房间好脏。”
‘因为没人帮我打扫啊。你要帮我吗?’
“柯志宏。”她走过来拍拍我肩膀:
“我很乐意当你的飞沙堰,但你房间的泥沙还是得靠你亲自清理。”
说完后,叶梅桂很得意,咯咯笑个不停。

我很仔细地观察叶梅桂,我发觉她变得非常明亮。
夜玫瑰在我的眼睛里愈来愈大,我已经可以看清楚她的每片花瓣。
这一定是因为我很靠近她的缘故。

我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广场上跟学姐一起跳夜玫瑰时的情景。
那时学姐的身影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
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但现在是白天啊,我怎么会隐约看到学姐的脸呢?
“喂!”叶梅桂出了声,叫醒了我:“走吧。”

叶梅桂并不是没有目的地般乱晃,她应该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载我在路上骑了一会,停下车,然后示意我跟她走进一家咖啡厅。
‘咦?’我指着远处的路口:‘从那里拐个弯,就到我公司了。’
“嗯。我以前也在这附近当老师。”说完后,她走进咖啡厅。
‘真的吗?’我也走进咖啡厅:‘真巧。’
她直接走进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地窗外对着一条巷子。
巷内颇有绿意,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间,洒了几点在桌布上。

拿MENU走过来的小姐一看见叶梅桂,似乎有点惊讶,随即笑着说:
“叶老师,很久没来了哦。”
“是呀。”叶梅桂回以温柔的微笑。
那位小姐也朝着坐在叶梅桂对面的我笑一笑,再问叶梅桂:
“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小姐你好,我姓柯。’我立刻站起身,伸出右手:
‘我是玫瑰的男朋友,你叫我小柯就行。请多多指教。’
那位小姐笑得很开心,然后伸出右手象征性地跟我握一握。
“你别听他胡说,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玫瑰。’我仔细地看着叶梅桂:‘你怎么脸红了?’
“我才没有!”叶梅桂很用力地瞪我一眼。

小姐笑了笑,问叶梅桂:“还是点一样的东西?”
叶梅桂点点头:“嗯。不过要两份。”
小姐双手收起MENU,将MENU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度。
她走后,我问叶梅桂:‘今天不用扮演你的男朋友吗?’
“当然不用。”叶梅桂又瞪我一眼。
‘那你干嘛脸红?’
“我说过我没有!”
叶梅桂提高音量,在柜台的小姐闻声回头看一看,然后笑一笑。

“你很欠骂哦。”叶梅桂压低声音说。
‘喔。’我转移一下话题:‘你帮我点什么?’
“她们这家店的特调咖啡,还有手工蛋糕。”
‘你常来这家店?’
“嗯。以前下课后,常常会来这里坐坐。”
‘难怪那位小姐会认识你。’

“这家店的老板是一对姐妹,刚才来的是妹妹,我跟她们还算熟。”
叶梅桂顿了顿,接着说:“考你一个问题。”
‘喔?什么问题?’
“你猜她们是什么人?”
‘女人啊。这一看就知道了啊,难道会是人妖吗?’
“废话。我的意思是,她们来自哪个国家?”

‘嗯……’我仔细回想刚刚那位小姐的样子,然后说:
‘她们是日本人。’
“你怎么会知道?”叶梅桂很惊讶。
‘身为一个工程师,一定要有锐利的双眼,还有敏锐的直觉。’
“你少胡扯。告诉我,你怎么猜到的?”
‘你想知道吗?’
“嗯。”

‘今天你请客,我才告诉你。’
“那算了。”叶梅桂说完后,拿起窗边的一本杂志,低头阅读。
‘好啦,我说。’
“今天你请客,我才要听。”她的视线仍然在杂志上。
‘好,我请。可以了吧?’
“嗯。”她放下杂志,微微一笑,抬头看我。

‘你仔细回想一下她刚刚收MENU的动作。’
“没什么特别的呀。”叶梅桂想了一下。
‘我做个动作给你看,你要看清楚喔。’
我将双手五指并拢、小指跟小指互相贴住,让手心朝着脸,
距眼前十公分左右。然后双手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度。
最后变成姆指跟姆指贴住、手心朝外。

‘看清楚了吗?’
“嗯。”叶梅桂跟着我做了一遍。
‘这是日本舞的动作。她刚刚收起MENU时,顺手做了这个动作。’
“哦。”叶梅桂笑着说:
“难怪我以前老觉得她们收MENU时,好像把MENU转了一圈。”
‘嗯。不过她的动作还是有些瑕疵,并不标准。’
“哪里不标准?”

“叶老师,这是你们的咖啡和蛋糕,请慢用。”
那位小姐把咖啡和蛋糕从托盘一样一样拿出,摆在桌上,笑着说:
“还有,这是我们新做的饼干,也是手工制的,姐姐想请你们尝尝。”
她再从托盘拿出一碟饼干,朝我们点个头,然后收起托盘。
又做了一次日本舞的动作。
‘谢谢。’我和叶梅桂同时道谢。

“真的耶。”等小姐走后,叶梅桂笑着说。
‘嗯。她做的动作很流畅,拍子也刚好是三拍,抓得很准。’
“那到底哪里不标准?”
‘嗯。喝完咖啡再说。’
“我现在就要听。”
‘乖乖喔,别急。哥哥喝完咖啡就告诉你。’
“喂!”

‘咳咳。’我轻咳两声,放下咖啡杯,接着说:‘关键在眼神。’
“眼神?”
‘嗯。’我点点头:‘这是日本女人的舞蹈动作,不是男人的舞步。’
“所以呢?”
‘所以眼睛不可以直视手心。应该要稍微偏过头,斜视手心。’
“干嘛要这样?”
‘日本女人比较会害羞,这样可以适度表达一种娇羞的神情。’
“哦。”叶梅桂应了一声,点点头。
‘你刚刚的脸红,也是一种娇羞。’
“我没有脸红!”叶梅桂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

叶梅桂拍完桌子后,似乎觉得有些窘,赶紧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
翻了两页后,再抬起头瞪我一眼:“我不跟你说话了。”
然后静静地看杂志,偶尔伸出右手端起咖啡杯,或是拿起一块饼干。
我看她一直没有抬起头,似乎是铁了心不想理我。
于是我偷偷把她的咖啡杯和装饼干的碟子,移动一下位置。
她伸出右手摸不到后,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再瞪我一眼。
“无聊。”她说了一句。

除了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前的交会外,我很少在白天时,看着叶梅桂。
像这种可以在阳光下看着她的机会,又更少。
可是现在,我却可以看到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树叶间洒进,
最后驻足在她的左脸,留下一些白色的光点。
窗外的树叶随着风,轻轻摇曳。
于是她左脸上的白色光点,也随着移动,有时分散成许多椭圆,
有时则连成一片。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朵玫瑰,在阳光下,随风摇曳。

我看了她一段时间后,突然想起,我也很少看见阳光下的学姐。
那时社团的例行活动,都在晚上。
除了在广场上的例行活动外,其他的时间,我很少看到学姐。
即使有,也通常是晚上。
阳光下的学姐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也像现在的叶梅桂一样?

我注视着叶梅桂,渐渐地,她的脸开始转变。
我好像看到学姐的脸,而且学姐的脸愈来愈清楚。
那是一张白净的脸,应该是白净没错。
虽然我看到学姐的脸时通常是在晚上,但在白色水银灯光的照射下,
要判别肤色显得更轻易。
而且在靠近右脸的颧骨附近,还有一颗褐色的痣,是很淡的褐色。
没错,学姐的脸就是长这样,我终于又记起来了。

广场上夜玫瑰与眼前夜玫瑰的影像交互重叠,
白天与黑夜的光线也交互改变。
我仿佛置身于光线扭曲的环境,光线的颜色相互融合并且不断旋转,
导致影像快速地变换。
有时因放大而清晰;有时因重叠而模糊。

我睁大了眼睛,努力看清楚真正的影像。
就好像努力踮起脚尖在游泳池内行走,这样鼻子才可以露出水面呼吸。
一旦脚掌着地,我便会被回忆的水流淹没。
我的脚尖逐渐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我快撑不住了。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我一声:“干嘛一直看着我?”
她的脸似乎微微一红,脸颊的红色让眼前的夜玫瑰更像夜玫瑰。
于是我回到咖啡厅、回到窗外的阳光、回到眼前的夜玫瑰。
我脚一松,脚掌着地。而游泳池内的水位,也迅速降低。
‘没什么。’我喘了几口气。

“怎么了?”她合上杂志,看着我:“不舒服吗?”
‘没事。’我恢复正常的呼吸:‘今天的阳光很舒服。’
“是呀。”她笑了笑:“我以前最喜欢傍晚时来这里坐着。”
‘真的吗?’
“嗯。这时候的阳光最好,不会太热,却很明亮。”她手指着窗外:
“然后一群小朋友下课回家,沿途嬉闹着,那种笑声很容易感染你。”
‘是啊。’我终于笑了笑:‘可惜今天放假,小朋友不上课。’
“嗯。我好想再听听小朋友的笑声。”
‘那就再回去当老师吧。’

“再回去……当老师吗?”叶梅桂似乎进入一种沈思的状态。
‘你本来就是老师啊,当然应该回去当老师。’
“当然吗?”
‘嗯。’
“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我反问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当幼稚园老师吗?”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叶梅桂喝下最后一口冷掉的咖啡,再缓缓地说:
“我在这附近的幼稚园,当过两年老师。每天的这个时候,
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她笑了笑,接着说:
“那时小朋友们都叫我玫瑰老师。”

‘玫瑰老师?’我也笑了笑:‘一听就知道一定是个很可爱的老师。’
“你又知道了。”她瞪了我一眼。
‘当然啊,小朋友又不会说谎,如果不是美得像是一朵娇媚的玫瑰,
他们才不会叫玫瑰老师呢。小朋友的世界是黑白分明,大人的世界
才会有很多色彩……’
“说完了吗?还要不要听我说呢?”
‘我说完了。请继续。’

“在我的学生中,我最喜欢一个叫小英的小女孩,她眼睛又圆又大,
脸颊总是红扑扑的,笑起来好可爱。只要一听到她叫我玫瑰老师,
我就会想抱起她。下课后,我常会陪着她,等她母亲接她回去。”
叶梅桂转头朝向窗外,然后说:<, BR>“有一天,却是她父亲来接她回去。”
‘为什么?’
“因为小英的母亲生病。”
‘喔。’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我反正下课后也没事,就陪他多聊了一会。”
‘然后呢?’

“从此,她父亲便常常来接她回家。”
‘喔。’
“每次来接小英时,他总会跟我说说话。有时他说要顺便送我回家,
但我总认为不适当,就婉拒了。”
‘嗯。’
“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很喜欢我……”
‘啊?’我心头好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于是低声惊呼。

“干嘛?”
‘没什么。只是……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刺耳。’
“刺什么耳?我又不喜欢他。”
‘还好。’
“还好什么?”
‘还好你不喜欢他。’
我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喜欢他呢?”
‘那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样会破坏人家的家庭。’
“如果是小英的叔叔喜欢我呢?”
‘那还是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舅舅喜欢我呢?”
‘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哥哥呢?”
‘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是男的就不行。’
“为什么?”
‘你少啰唆。’
“喂!”

‘好啦,你继续说,别理我。然后呢?’我问。
“我听到他说喜欢我以后,心里很慌乱,下课后便不再陪着小英。”
‘嗯。’
“结果他便在下课前来到幼稚园,在教室外等着。”
‘他这么狠?’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接着说:
“我总是尽量保持距离,希望维持学生家长和老师间的单纯关系。”
‘嗯,你这样做是对的。’

“渐渐地,其他学生家长和同事们觉得异样,于是开始有了流言。”
‘你行得正,应该不必在乎流言的。’
“可是这些流言后来却传入小英的母亲耳里。”
‘那怎么办?’
“我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又不想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便想离开这家
幼稚园。”
‘你就是这样不再当幼稚园老师?’
“如果只是这样,我还是会当老师,只不过是在别家幼稚园而已。”
‘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打算要离开前,就听说小英的父母离婚了。”
‘啊?你怎么知道?’。
“有一天小英的母亲跑进教室,把小英抱走,临走前看了我一眼。”
叶梅桂也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我永远记得她那种怨毒的眼神。虽然只有几秒钟,我却觉得好长。”

叶梅桂转动一下手中的咖啡杯,叹口气说:
“她又在小英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手指着我。小英的眼神很惊慌,
好像很想哭却不敢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说来奇怪,我仿佛从
小英的眼神中,看到了18岁的自己。没想到我竟然成了我最痛恨的
那种人。隔天就有人告诉我,小英的父母离婚了。”
‘这并不能怪你啊。’
“话虽如此,但我无法原谅自己。马上辞了工作,离开这家幼稚园。”

“原本想去别家幼稚园,但我始终会想起小英和她母亲的眼神。”
她端起咖啡杯,发现咖啡已经没了。无奈地笑了笑,改喝一口水,说:
“后来我就搬了家,搬到现在的住处。勉强找了份工作,算是安身。”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吧?’
“不算喜欢。但我总得有工作,不是吗?”她反而笑了笑:
“我才不想让我父母觉得我没办法养活自己呢。”
‘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我每天下班回家,总觉得空虚和寂寞,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
跟同事们相处,也隔了一层。我喜欢听小孩子的笑声,她们则喜欢
名牌的衣物和香水,兜不在一块。后来我发现了小皮……”
‘就是那只具有名犬尊贵血统的小皮?’
“你少无聊。”她瞪了我一眼,继续说:
“牠总是趴在巷口便利商店前,我去买东西时,牠会站起身看着我,
摇摇尾巴。我要走时,牠会跟着我走一段路,然后再走回去。”
‘嗯,果然是名犬。’我点点头。

“有一晚,天空下着雨,我去买东西时,并没有看到牠,我觉得有些
讶异。等了一会,正想撑开伞走回去时,却看到小皮站在对街。”
‘喔?’
“牠看到我以后,就独自穿越马路想向我跑来。可是路上车子很多,
牠的眼神很惊慌,又急着跑过来,于是跑跑停停。我记得那时有辆
车子尖锐的煞车声,还有司机的咒骂声,我心里好紧张又好害怕。
等牠快走到这边时,我立刻抛下手中的伞,跑出去紧紧抱着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小皮跟我好像好像。我只知道那时雨一直
打在我身上,而我的眼泪也一直掉。”
她似乎回想起那天的情况,眼睛不禁泛红。
她赶紧做了一次深呼吸,再缓缓地说:
“那晚我就抱牠回家了,一直到现在。”
她又看着窗外,光线逐渐变红,太阳应该快下山了。

‘小英和她母亲的眼神,也是淤积在你心里的泥沙,应该要清掉。’
“我知道。可是毕竟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有做了什么吗?’
“没有。”
‘那又怎么会跟你有关?’
“可是……”
‘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好不好?’
叶梅桂看着我,点点头。

‘有个小孩在阳台上不小心踢倒花盆,花盆落地,吓到猫,猫惊走,
狗急追,骑机车青年为闪躲狗而骑向快车道,后面开车的女人立刻
紧急煞车,最后撞到路旁的电线杆而当场死亡。你以为,谁应该为
开车女人的死负责?小孩?花盆?猫?狗?青年?还是电线杆?’
“你在胡说什么?”
‘你以为,只是因为小英的父亲认识你,然后喜欢你,才导致离婚?’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你应该怪幼稚园的园长。’
“为什么?”
‘如果他不开幼稚园,你就不会去上班,小英也不会去上课,那么
小英的父亲就不会认识你,于是小英的父母便不会离婚。’
“这……”叶梅桂张开口,欲言又止。
‘如果玩这种接龙的游戏,那么一辈子也接不完。’
她看了我一眼,低头不语。

‘就以我跟你来说吧,你认为我们之所以会认识,是因为谁?’
“是因为小皮吧。”叶梅桂微微一笑:
“如果不是小皮把我大学同学气走,你就不会搬进来了。”
‘为什么不说是因为你?如果你不抱小皮回去,她就不会搬走啊。’
“说得也是。”
‘那我也可以说,是因为台南公司的老板,我们才会认识。’
“为什么?”
‘如果那个老板不跑掉,我也不会上台北,当然就不会认识你啊。’
“哦。”她应了一声。

‘所以啰,不要玩这种接龙的游戏。你应该再回去当老师的。’
“这样好吗?”
‘我只想问你,你喜不喜欢当老师?’
“喜欢。”
‘你能不能胜任当老师的工作?’
“可以。”
‘那就回去当老师吧。’
叶梅桂安静了下来,窗外也渐渐变暗,太阳下山了。

‘你知道美国吗?’
“当然知道。问这干嘛?”叶梅桂很疑惑地抬头看我一眼。
‘你知道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吗?’
“嗯。”
‘你知道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曾经截弯取直吗?’
“喂!”她瞪我一眼:“把话一次讲完。”

我笑了笑,接着说:
‘美国人当初为了航运之便,就把密西西比河很多弯曲的河段,截弯
取直。可是密西西比河说,老天生下我就是弯的,我偏不想变直。’
“胡扯。河又不会说话。”
‘变直后的密西西比河努力左冲右撞,希望能恢复原来的弯度。后来
美国人没办法,只好不断地在河的两岸做很多护岸工程,全力阻止
密西西比河再变弯。你猜结果怎么样?’
“我猜不到。”她摇摇头。

‘密西西比河就说:好,你不让我左右弯,那我上下弯总可以吧。’
我笑了笑,一面学着毛毛虫蠕动的样子,一面说:
‘结果密西西比河就上下波动,于是很多地方的河底都呈波浪状喔。’
“是吗?”
‘嗯。后来有些已经截弯取直的河段,只好让它再由直变回弯。’
“哦。”叶梅桂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一条河都能坚持自己的样子,朝着自己所喜欢的路走,不畏惧任何
艰难和障碍……’我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睛:
‘更何况是人呢。’
叶梅桂的眼睛闪啊闪的,过了一会,眼神变得很亮。

‘玫瑰。千万不要输给密西西比河喔。’
“嗯。”
她点点头,然后看着我,没多久便笑了起来。
‘再回去当老师吧。’我说。
“好。我会考虑的。”她说。

窗外的街灯把巷子照得灯火通明,黑夜已经降临。
“我们走吧。”叶梅桂看了看表。
‘嗯。’
我们走到吧台边,除了拿MENU的妹妹外,还有一个女孩。
她应该就是叶梅桂所说的,这对姐妹档中的姐姐。

“叶老师,好久没见了。”姐姐笑着说。
“嗯。”叶梅桂也笑着说:“以后我会再常来的。”
“这位先生也要常来喔。”姐姐朝我点个头。
‘我一定常来。’我说。
“一定喔。”姐姐微微一笑。
‘当然啰。你们煮的咖啡这么好喝,我没办法不来。’
“谢谢。”姐姐用手背掩着嘴笑:“你真会说话。”

‘我是实话实说。我待会一定没办法吃晚餐。’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晚饭的味道,破坏刚刚残留在唇齿之间的咖啡香啊。’
“呵呵……”姐姐又笑了,连妹妹也跟着笑。
‘我……’我正准备再说话时,瞥见叶梅桂的眼神,只好改口:
‘我们走了。Bye-Bye。’

我和叶梅桂走出店门口,我转头跟她说:
‘这对姐妹都很漂亮,但姐姐更胜一筹。’
她瞪我一眼,并未回话。
‘真好,这里就在公司附近,以后可以常来。’
“你很高兴吗?”
‘是啊。’
“你一定很想笑吧?”
‘没错。’我说完后,哈哈笑了几声,不多不少,刚好七声。
“哼。”她哼了一声,然后才开始继续往前走。

回到七C,我看看时间,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唉呀,刚刚应该顺便吃完晚饭再回来的。’
“你不是说,不想让晚饭破坏咖啡香吗?”叶梅桂坐了下来。
‘那是开玩笑的。’
“原杉子可不这么认为。”
‘原杉子?’
“那个姐姐姓原,叫杉子。”

‘真是好听的名字啊。’我啧啧赞叹了几声。
“是吗?”她抬头看我一眼,我感觉有一道无形的掌风。
‘不过再怎么好听,也没有叶梅桂这个名字好听。’
“来不及了。”她站起身:“你今晚别想吃饭。”
说完后,她走进厨房。

‘你要煮东西吗?’
“没错。”
‘有我的份吗?’
“没有。”
‘那我下楼去买。’
“不可以。”叶梅桂转过头,看着我。

‘可是我饿了啊。’
“谁叫你乱说话。”
‘我又没说错什么。’
“你跟原杉子说了一堆,还说没有。”
‘有吗?’我想了一下:‘没有啊。’

“那你干嘛说你会常去?”
‘你常去的话,我当然也会常陪你去。’
“你怎么知道我会常去?”
‘你自己亲口告诉原杉子你会常去的啊。’
“那你刚走出咖啡店时,为什么那么高兴?”
‘玫瑰。’我走近她身旁,再说:
‘那是因为你终于考虑再回去当老师,我当然很替你高兴啊。’

“哼。”过了一会,她才哼了一声:“又骗人。”
‘我是说真的。我真的很替你高兴。’
说完后,我转身准备走进房间。
“你要干嘛?”她又开口问。
‘回房间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你不用吃晚饭的吗?”
‘你不是不准我吃?’
“我叫你不吃你就不吃吗?你哪有这么听话。”
‘你是老师啊,你说的话当然是对的。’
“你少无聊。”她打开冰箱看了一会:
“没什么菜了,不够两个人吃。你陪我下楼去买吧。”
‘两个人?你才一个人啊。’
“废话。连你算在内,不就是两个。”
‘干嘛把我算在内呢?’
“你走不走?”叶梅桂拿起菜刀。

我们下楼买完菜回来,叶梅桂便在厨房忙了起来。
“你知道下星期一开始,捷运就恢复正常行驶了吗?”
她在厨房切东西,头也不回地说。
‘是吗?’我很惊讶:‘我不知道。’
“你真迷糊。”

‘那这么说的话,我就可以恢复以前的日子啰。哈哈……’
“干嘛那么高兴?”
‘当然高兴啊。我起码可以多睡20分钟啊,天啊,20分钟呢!’
“无聊。”
‘你尽量骂我吧,现在的我是刀枪不入啊。哈哈,20分钟啊!’
我低头抱起小皮:‘小皮,你一定也很高兴吧。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你真是有病。”

“下次再乱说话,我就罚你没晚饭吃。”
叶梅桂把菜端到客厅,说了一句。
我手一松,放下手中的小皮,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发楞。
这句话好熟悉啊,学姐以前就是用这种口吻罚我多做几次邀舞动作。

我记起来了,学姐的声音柔柔软软的,不嘹亮但音调很高,
好像在无人的山中轻轻唱着高亢的歌曲一样。
对,学姐的声音就是这样,没有错。
学姐正在我耳边唱歌,“花影相依偎”这句,学姐唱得特别有味道。

“喂。”叶梅桂叫了我一声,学姐的歌声便停在“花影相依偎”。
“不是说饿了吗?”她微微一笑:“还不快吃?”
‘我……’
“笨蛋。吃饭时还有什么事好想?”她把碗筷递给我:
“先盛饭吧。”
我把饭盛满,叶梅桂看我盛好了饭,便笑着说:
“我们一起吃吧。”

于是学姐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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