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


Wengzi


   一九九四年五月四-六日于椰林寨佳维刚丢下公文包,打开电视,正玩小车的儿子就来抢控制器,还高声嚷着:"我来,我来。"于是他开始在画面中穿梭,最后定格在《海尔兄弟》上,这是他每天必看的节目。
  儿子刚瞪直了双眼,做爸爸的又一把夺过去,今天我来!
  "不──吗!"儿子寸土不让。
  家维还是凭着自己的实力很快从儿子的手里解下遥控器,屏幕上立刻出现一位年轻三十左右的女人正与一位胖胖的女主持说话。
  是她!他心里一阵钝痛。
  已经七八年不见了,家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没错,莲儿的确真有其人,但不是我,她是一类女人的化身。不过我把她美化了,或者说简化了。"
  女人和婉缓慢地回答着什么问题,宁静的脸上什么都堪不到。她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因为坐着,看不见下面的着装。肯定也是黑色的,家维想。"您为什么一直喜欢写悲剧性质的小说?是不是与您的生活有某种联系?""不!我过去生活一直非常的顺利,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没有不如意的地方。写悲剧是因为个人爱好,我相信联系是存在的,但不是与我的生活,而是与我的认识,或者说是思想。生活和思想是两回事!"
  "您的小说很简单,是不是意味着您的生活比较复杂?两者不同吗!"
  "是不同,我的生活更简单,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简单是我的原则。"
  "您的孩子多大了?"
  "两岁。"
  也是两岁!这么巧!家维又想。
  "您爱他吗?"
  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女人两眼闪过依稀的幸福,很温柔地一笑,点点头。
  "您回国是为了事业,还是..."
  "落叶归根,不过我落得太早了点。"女人自嘲地说。
  "据说八年前,您是突然出走的。现在与您的先生有联系吗?"
  终于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家维聚精会神象在考场上。
  "这和片子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一向只喜欢回忆,现实离我比较远。"
  "爸-爸──给我!"
  儿子压抑了许久又趁他不注意拿走了遥控器。画面跳跃起来。他一阵怒气劈手夺过遥控器,又把儿子一推。儿子号啕大哭。
  妻子从厨房里窜进来,两手还滴着水。
  "怎么了?怎么了?挺大个人跟孩子一样!没正经的,快把垃圾桶倒掉!哎!这是被谁迷住了?要不要给电视台打个电话查查?"
  家维没答话,迅速换了频道,找到海尔兄弟。
  儿子在妈妈怀里立刻不哭了,泪珠还悬在腮边,喜滋滋地拍着小手,望着那个简单的世界。家维歪在沙发上,两手悻悻地摞在脑后,失魂落魄一样,半天没反应过来是不是在做梦。
  她还要说什么?她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已经有了孩子,就是说她和自己一样,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但为什么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是不是在国外不太如意?她写的是什么书?会不会是和自己有关系?
  他在黑暗中向她提了许许多多没有回答的问题。
  其实他们的故事早过去了,但他现在想来就象是昨天的事情。
  十年前,莲刚大学毕业,水道渠成,他们经过三年的交往结了婚。婚后的日子清淡而温馨。一个在大学里执教,一个在政府里办公。但刚刚过了一年,莲开始跟他提要去报社"打工"。他坚决反对,理由是报社是个轻浮之地,也是个是非之地,何况,作为女人,整天东奔西跑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常常写些不伦不类的废话。
  于是,她不再说调职。
  又过了一年。
  两年的工作已经驾轻就熟了,咱们要一个孩子吧。落寞的时候她跟他说。他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咱们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好好奋斗一番?别跟别的女人似的,整天婆婆妈妈的,除了抹布就是尿布。于是,她没再跟他提要孩子的事。那年他二十六岁,她二十四岁,年纪轻轻的。
  她开始上各种英语补习班,强化班。有的家维知道,有的不知到。这事儿他鼓励,总比一般女人天天逛商店瞎聊天要有长见。
  渐渐地,她在家的影子越来越少,起早贪黑念念有词儿。他想,自己出国机会比较多,说不定有朝一日能摊上,如此带她出去也方便,学英语大势所趋,所以他没有怨言,甚至有点暗喜。
  忽然,有一天夜深了,她还没有回来。
  也许去了同学家了。市里有她许多同学,过去动不动就聚会,现在少了,可逢年过节还会热闹一番。这回也许去过大礼拜了,因此他没在意。
  一连两天她没回来,他打了十几个电话,都说不在不在!
  他只好打电话到她单位,不料回答是她早就不在了,半年前就辞职了。
  天!他足足吃了一惊,连问了几遍还不敢相信。中午在他的信箱里,发现有莲写给他的一封信,实际上只是一张便条。
  "维,我走了,我的图章在你抽屉里,如果你想离婚,就盖上算我的签字。"
  这时候,他才感到头上的天在摇摇欲坠。
  除了几件必要的衣服,她的一切都在。他不相信她会抛弃这些安安静静的日子,还有伴她这么多年的他。也许这只是她的恶作剧;也许她只是回广西老家了;也许她去了上海姐姐那里了;也许她三五天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也许真的...
  他不敢也不愿往荒凉处去想。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他的打探和盼望毫无结果。
  他开始对那些平凡的日子也敏感起来,孤独地守着她的生日,他们相识的日子,他们结婚日子,守着她留下的一张张照片。他后悔莫及,她那么想在自己身边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可他却想让她去摘天上的星星。
  她真的就象一棵白矮星,没有一点闪烁,他就生活在她设置的黑洞里。
  日子渐渐过得急迫起来,转眼他已是三十多岁了。同事和同学都给他张罗再娶一个,"天涯何处无芳草","旧地不去新的不来",人们反复开导他,给他洗脑,换思路。起初他不肯,后来时间消磨了他的耐心,他不得不向舆论低头。命运已给了他一个女人,那么现在也没什么好再计较了。于是没用盖莲留给他的戳子,在他们结婚的第六个纪念日,他再度做了新郎,与一个叫琴的女人。琴是一个科研所的副所长,一副眼镜比他的还大还厚,每天来
来去去匆匆忙忙的,几乎没有时间和他讲话。刚结婚他便说:"我们要个孩子吧!"她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他没再说什么。过了半年,他看她累又劝导"辞了吧,副的,也没什么大用,不如无官一身轻。"他把后半句"还能常常陪陪我"给吞了回去,因为她正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莲想做一个女人,他却把她摆到男人的位置上,于是她走了。所以,琴首要的任务是做个女人,他想。
  一年后,他们果然有了儿子。
  有了儿子,琴果然不做副所长了,不是辞的。
  琴不做副所长了,在家的时间就多了,也很少提单位的事情。在单位里却只讲她的儿子。有了妻子和儿子,他对莲的思念不再那么刻骨,只是在夜深梦醒的时候,每每以为身边的是莲,轻唤之际,才明白是琴,那种物是人非被移置的滋味才创痛在心。
  莲的东西他在结婚的前夜给封存了。琴只知道他结过一次婚,女人又走了。
  琴是一个聪明女人,不愿纠缠太多的情感问题,反正她有实实在在的丈夫和儿子,所以干脆连问都不问。
  不当所长的琴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家庭建设上来了。常常带着绳索口袋闯早市奔批发商店,忙了孩子忙大人,做了早饭想午饭。家维很少见她象婚前那么文静和清洁,讲话也不是从前那么缓和轻柔了。他没见她哭过,这叫人惊奇,仿佛她不是一个女人,也使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贫血乏力。
  似乎这个家没有他,她也会过很好,有时候,他觉得她的变化是自己的罪过。
  在这种时候,他却在电视上看到了莲,一如从前的莲。她看上去依然年轻,依然雅致。她超越了他也超越了世俗,她做了女人却不是被修改了的女人,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却不琐碎自己。他很想去看她,他有几百个为什么要问她。他有这个权利,他们毕竟没有正式离婚。
这一夜他都在想怎么找到她,见了面该是什么样子?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她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不停地想着往事想着将来,惟独没有想到过睡在身边的妻和子。
  他每天一上班就借口跑到各个书店,找有没有署着莲的名字的书,下了班就收寻电视屏幕,他希望那冰冷的平面能给他一个温暖的答案。
  终于有一天他在一个名叫《白莲井》的电影片头字幕上看到了莲的名字。原来如此!第二天他才发现满世界的《白莲井》,署的是英文名字,难怪!他一连买了十几本。
  《白莲井》的故事的确很简单。很早以前,一位叫莲儿的小女孩掉到口细细的管井里,生命垂危,大人们都束手无策。一个叫翰儿的男孩,自愿救人,他被大人们用绳子头向下顺了下去,他在呼吸艰难,头血倒涨的时候把准备好的另一条绳子套在莲儿的腋下,第一次,翰儿上来了,快到井口的莲儿又脱落了,重重地摔了回去。她在井下嘤嘤的哭声没有了,整个人陷在井底的淤泥里昏了过去。井上莲儿的父母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其他的男孩子不是太
胖就是太小。翰儿刚喘过气就再度投了下去,这次刚刚摸到莲儿软弱的头,他的呼吸也到了极限,不得已空投了一次。等他恢复过来,立刻顺着黑黢黢的井口慢慢摸索慢慢寻觅,他感觉到两个人都在生死之间飘荡着,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机会了。两根绳索牵着两条小小生命,终于经过漫长的悬浮,翰儿把莲儿带到了洒满阳光的大地上。
  十几年转眼过去了,在翰结婚的那天,莲儿却又投井而去了,那是一个没有风雪的夜里,没有人看见她最后的眼泪。
  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了她,翰什么也没说,第四天人们从此不见了翰。
  第二年的夏天,人们忽然发现那口井中盛开着两朵洁白的莲花,从此人们把那口井叫做白莲井...
  家维在放下书之前就想到在莲的笔下会产生某种象征,但这个莲决不是那个莲儿,她有自己的孩子,有过自己的家庭,将来也还会有。
  无论如何,我得找到她再说,他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