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男人,我看着你走近又走远
 

               (一)
 

  1991年的春天,我上大学四年级,在学校宣布开始第一个学期的
实习后,为了给我辛苦学习的审计专业找一个实践机会,也是为了多少赚
些钱贴补清贫的大学生活,经别人介绍,我背着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到
驻北京的一家美国化学工业公司做了财务部的助理,也就是打了“黑工”。
所谓财务助理,其实是杂役,包括复印文件、打字、打扫卫生以及接电话
电传等,无所不做。我的工资是计时的,每小时8块钱人民币。

  当时,洛德40岁,是公司驻北京的首席代表,也就是老板,他天天
坐在他宽大的办公室里一张大班台后面,我们很少见面,碰上了也仅仅是
点头致意。

  在这里,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叫我JUNE。即使就是这
样一个代号,洛德也根本不知道。

  那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要比别人晚走三到四个小时,别人下班后,我
就利用公司的电脑干私活。一家新加坡的华文报纸,是3000港币买我
我的3000字的中篇小说《最后一盏碧螺春》,我必须把它打印成一份
象样的文稿,并且把软盘一起提供给那个因为我在读大学而在稿酬上格外
吝啬的编辑。然而3000港币和那份高于这钱的我就感到对我吸引力十
足,我干得很投入。

  稿件敲完最后一个字的那一晚,我沉浸在自己编造的陈年旧事中几乎
落泪,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高高大大的洛德就站在我身后,我吓了一跳。

  洛德笑着对我说:“我在门外看了你几个晚上,今天见你写完了,才
敢进来,我不知道你还是个作家。”我心想这下完了,今晚就要“开路”,
不过这活已经敲定了,走人就走人吧!但我仍然说了声“对不起”。

  洛德却很和善,他说:“能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灰眼睛的美国人,他马上明白我了我的意思。“你
怕我读不懂,是吗?我在美国学过4年中文,我父亲研究东方哲学,而且
我有字典。”我只好顺从地把文稿给了他。

  这晚是洛德第一次开车送我回家,用的就是那部后来被我叫做“马”
的白色卡迪拉克,我们一路无话,在到达我家所住的那幢居民楼底下时,
我只说了两个词:“谢谢,再见!”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公司,我的文稿已整整齐齐地躺在我桌上的透明文
件夹里,9点整的时候,人事部的一位小姐走过来对我说:“洛德先生请
你去一下。”

  见到衣着严肃的洛德,我有点慌。

  “我真的很感动。”洛德居然是用中文在对我说,你这么年轻,把几
十年前的事写得那么真切,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人和事的。”

  洛德能如此顺畅地调遣中文,真让我吃惊,但他的下一句话更让我吃
了一惊:“我希望你做我的秘书,你愿意吗?”

  “我还在上学,而且我学的不是这个专业......”我推辞道。“你会
胜任的。”洛德自信地微笑着说“你能让小说里的人那么细腻地相处,也
一定会让周围的人舒服地工作,而且你可以教我中文。同时你懂得贸易..
....我是不是用了一个很便宜的员工?”

  我没有推辞。我已经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年长我16岁的美国老板了,
他用四声不准却十分达意的中国话对我作品的评价,让我觉得我们可以交
流。当天,我便在众多诧异的目光中,搬到了洛德办公室中那台被他说是
“全世界最棒”的电脑面前。
 

               (二)

  换了工作后,我依然每晚加班,有时是把过去写的一些散文输入软盘,
有时是替洛德处理一些商业信函,更多的时候是和洛德一起读一些杂志文
章,这是洛德最喜欢的中文课。渐渐地,我发现洛德的感悟能力能强,而
他的思维方式与我惊人的接近。同时,我们都偏爱中国的宋词,日子一天
天过去,在洛德面前,我完全没有了紧张感,我们更像一对老朋友,清茶
淡酒可以无所不谓的那种,或者就可以叫做“知己”。

  不知不觉中,夏季到了,洛德开始把我们“加班”时间拖得越来越长。
我们不再去吃千一律的工作晚餐,我下班后开始穿起北京女孩都有几件的
纯棉T恤和短裤,跟同样衣着随意的洛德一起光顾街边饭馆,或者去午夜
才打烊的小吃夜市。洛德照样开着他的“大白马”,只是他必须把这个豪
华的大家伙停在很远的地方,然后跟着我边走边吃。这样几次以后,我给
洛德买了一双北京老头最爱穿的千层底“功夫鞋”,洛德开心地说“我变
成哥儿们呐!”

  8月的一天,酷热难当,我和洛德沿着东华门的小吃街一路吃过去,
直到两个人都撑得一滴水喝不下去才想到要回家。这一天洛德没有开车,
他被夜市靠近故宫简子河那一头的人力车吸引住了。洛德选中了一辆车把
上有两黄铜铃铛并且带蓝色两篷的人力车,他很绅士地扶我坐上去,然后
就在车边迟迟不动。车夫微笑着看着这个小老外,等他说话,半晌,洛德
小心地开口了:“你能不能让我蹬一段路?”我和车夫都愣住了。不过,
我马上就又笑出了声“他在美国蹬过三轮儿,大爷,他没问题。”

  我们总算说服了车夫。于是,车夫和我并排坐在雨篷下,洛德像个老
把式一样上车并且顺利蹬起来。“关键在于平衡,是吧,大爷?”洛德快
乐地嚷着。

  沿着北京最繁华的长安街一路向东,洛德像个孩子似的欢快地骑着,
并不时向那些看他的路人投以微笑。当我回到公司大楼底下后,出了一身
透汗的洛德启动“马”,送我回宿舍,一直到学校门口,洛德才开口主话。
“JUNE,我真希望今晚你一直陪我。”他点燃一支烟接着说:“你让
我忘了我是谁,知道吗?”我握了握洛德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说:“我也是,
明天见。”

  下车后,我强迫自己不回头地走向宿舍楼。大学里的夏夜常常是不眠
的,我第一次因为洛德而悄悄流下眼泪,而就在此前我才知道,洛德一直
是个单身汉!
 

              (三)

  自从那晚之后,我开始借口父母不允许我再住校而躲避“加班”,洛
德不勉强,只是每天都问一句“今晚,行吗?”而我每天都摇头。有时候
摇头之后我就离开办公室去洗手间,每次都有莫名的眼泪,可我不想让洛
德看见。就这样这了秋天,洛德因为生意回了美国。

  冬季初至的时候,洛德回来了。他的心情出奇地好,拥抱了欢迎他的
每一个人,我站在最后。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一握,我忽然就又想哭了。

  关上办公室的门,洛德轻声对我说:JUNE,我是多么挂念你,你
知道在美国接人归来,跑在最前面的女人一定是这人的妻子;而在中国,
妻子是站在最后的一个。”我低头不语。

  洛德停顿了一下,转过话题。“作家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你
跟我出差吧。在香港,OK?

  我没有拒绝,洛德毕竟是老板,我希望能在这次旅程中找到最初与洛
德在一起时的平静与欢悦,也希望能让他明白,我们仅仅是朋友,是知己,
我别无他求。

  到了香港的第二天,我们去尖沙咀察看公司设在香港的一家工厂的新
厂址。洛德说今天我们要工作到很晚,晚上就住附近的汽车旅馆算了。到
了子夜时分,我们来到汽车旅馆的时候,这里竟唯一剩下一套夫妻套房了,
我们别无选择,只好住进了这间房。当房门打开的时候,我的心开始缩紧,
尽管我信任洛德,但我的心中有100个声音在提醒我:他是人美国人......

  洛德凝视着忐忑的我说:“你睡床还是沙发?”

  “床”。我低声说。

  他抱起浴巾走到外间,一声“BYE-BYE”之后便关掉了所有的
灯.....

  天将亮的时候,我醒了,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洛德抱着头坐在
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一字排着四个空的啤酒听,他的眼睛红红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他的面前,握住他的双手,又怎样被他轻轻
地推开的。“我不能睡,你睡得那么好,像个小女孩一样,我不敢动,怕
你会害怕......

  我的眼泪“涮”地一下涌了出来,这一刹那间我下定了决心,回北京
后,立刻离开公司!”

  我们在香港的时间不能呆得太长。此后的每一天洛德都很忙,不忙的
时候他就跟我聊天儿,他对我说了许多我完全明白却又无法应答的话,诸
如“人不是用国界来划分,不是用种族来区别的”,“我骨子里是个守旧
的人,美国人也有活得很认真的”等等。有一天,他突然莫名地像个狮子
一样对我怒吼起来:“你究竟怕什么?怕我以后会抛弃你?你以为美国人
都在拿婚姻开玩笑,那我为什么到今天还单身?”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唯一清楚的就是我要离开他了。
 

             (四)

  从香港回到北京,刚好赶上圣诞节。那个平安夜我穿着红色的羽绒大
衣跟洛德坐在友谊商店旁边通宵营业的冰淇淋店里,谁也不想离开。

  吃到浑身发冷的时候,我们上了街。在街角的一家不打烊的精品店内,
洛德停在了一张窄窄的小贺卡前。他指着贺卡上的图画伤感地说:“梯子
要倒了,这孩子要摔下来了,蜻蜒没捉到......像我!洛德搂着我的肩膀
问:“你们把随时都能开启记忆的卡叫什么?”“万能钥匙卡。”我脱口
而出。

  洛德掏出两元钱,买了两张。他一脸认真地递给我一张:“你讲过《
虎符》的故事,一人一半,合起来,就是个完整。”我握住这小小的贺卡,
一下子像握住了正在逝去的全部过去。这是洛德送给我的唯一一件礼物。

  圣诞节之后,洛德调回了美国,我因为毕业分配,也离开返家已经没
有洛德的公司。此后的3年中,我只收到过洛德发来的一纸传真,上面是
我教过他的一首词的最后两句--“泪流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
道别来,此情深处,红笺已无色。”我没有回信。

  1994年的9月的一天,洛德突然神奇般地出现在我面前。他说他
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孑然一身。当他兴奋地问:“JUNE,你呢?你怎
么样?”我才平静地告诉他,他走后,我做过政府机关的公务员,做过房
地产公司的审计,做广告公司会计,做过报社的翻译,现在我不工作了,
因为距离我预订的婚礼,还有整整200个小时。

  洛德很久一言不发。之后,他用一种伤感得令人想哭的声音说:“
JUNE,我一直觉得你是那么的‘中国’,而这些让我觉得那么实在,
你活得纯朴、具体,也明明白白。所以我试着用中国人的方式默默地爱你,
爱了4年,现在才开口,可是已经失去你了。如果当初我用我们美国人的
方式爱你,也许你今天是我的新娘... 我无法解释这一切,我只告诉他,
我和我的丈夫是在大街上排队等公共汽车时认识的,我们俩彼此看第一眼
时就知道,这是今生该等的人,我丈夫做生意,个子很高,我在他的身边,
常常有晕眩的感觉。洛德打断我的话:“咱们在一起,晕的人是我,我明
白了。”

  这一次相聚,我从头至尾用英语和洛德说着话,望着这个纯真的美国
傻男人,我把告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也说不完似的......
 

              (五)

  今年4月,洛德把电话打到我工作的报社,劈头一句:“我又要回中
国了!”这个洛德,他总是能用他的方式找到我。

  在此之前,我曾接到过洛德的两个电话--

  第一次,是1995年圣诞节,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我一时语塞。他
讲得很慢:“我在巴黎。昨晚,在咖啡馆,我以为我碰到了你,那个女店
主坐在灯的暗影里读西蒙的书,鬼使神差我就以为那是你了,我便一边叩
着吧台一边对着她叫你的名字,直到她抬起头,告诉我她叫萨拉,是一对
小孩子的母亲,我才明白我是在什么地方,我温习了哭的感觉。我非常想
念......中国。”

  第二次,是今年3月,洛德欢快地告诉我,他在肯尼亚“下雨了!我
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忽然发现我再老一点就可以去当作家,写中国,写北
京,写你还有你老公。我一辈子就爱过两个女人,一个妈妈,她死了,把
我的爱带进了天堂,一个是你,把我的爱留在了北京。我还一个人呢,先
不找,给你留一下后悔的机会。”

  这两次电话,洛德都没有忘记,问候我那个他没有见面却让他“很有
挫败感”的丈夫。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不选择洛德而后悔,也没想过这种“是”与“不”
之间有多少利益上的得失。我一直认为,没有见过海的人才会恋小河,什
么是海,什么是河,你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我看着洛德走近又走远,
知道他还会在感情的另一个领域里与我重逢:看着我的丈夫从远处走来直
至成为我生命的另一部分,知道这就是我可以为之付出血和泪生命之缘。
看到了这一切,我的不安份的心开始趋于平静,平静之中,许许多多的美
好便翩然升起。

  此刻,我握着那张“万能钥匙卡”,与老公一起等着与洛德重逢。

  走不远的心灵忧伤地向我们靠近
 

             (五)

  1996年第一场春雨过后,我接到了洛德在北京的另一角落里打来
的电话。“JUNE(我曾在洛德领导的外企工作用的英文名),我在咱
们一起工作过的那间办公室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像《雷雨》里面周朴
园保留的侍萍的房间..”洛德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空的那一端飘进我的
耳膜:我记起就在这间办公室里读过《雷雨》的剧本,当是德问我:“这
个老资本家为什么要这样保留这种记忆?我很直接地告诉他:“因为他虚
伪。”洛德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对,因为他真的动情。”我不知道该怎
样与另一端的人应答。忐忑问他就又开口了:“我急于要见到你们,你和
你丈夫,我的时间很少。”

  “可是我们都在上班。”我脱口而出,洛德这个要求太突然了。我从
没有想过他可堂而皇之,像一个“国际友人”一样进入我的家庭,我无法
想象那样的场面:一个是我深爱的并且每天与之共同生活的丈夫,一个是
曾经深爱过我并且至今也常常会牵动我的挂念的美国男人,我夹在他们中
间,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氛围?

  “JUNE,请你成全我,明天一早我去香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
下一次再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你们还会不会在老地方....
..,我用了两年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又能面对我所爱的女人与
另一个男人的共同生活,这是我这一生必须学会面对并且能够超越的东西,
面在我下决心要见你们,就是要让自己超越......,其实,回到北京,我
完全可以约到你独自出来,但是我不能那样做,现在你有丈夫,那样做不
是君子,不是好朋友。”我仿佛已经看到高大的洛德脸上我熟悉的那种诚
恳和这一类人的表情中很难找到的天真,洛德说的是对的,我也完全可以
单独赴约,但那样做不君子,不像好朋友。

  我答应洛德15分钟后赶到办公楼下。

  阳光下,洛德站在一辆红色的丰田轿车旁,衣着极为随便,格子夹克
衫,牛仔裤和一双略略有些显旧的千层底“功夫鞋”,单凭这身打扮,谁
也不会相信他曾经是统管着这家跨国公司在中国全部事务的“总裁”。洛
德的脸比原来黑了许多,他一面握住我的手一面说:“你要知道,肯尼亚
的阳光...”我们相视而笑。

  车子行驶在三环路,洛德开始讲述他在非洲的经历,我耳杂里听着洛
德的声音脑子里却在想象两个优秀的男人相遇的情景,突然“嘭”的一声
打断了我的思绪,车速明显地降了下来,车前盖下的蒸汽一下子窜了上来,
下去检查了车的洛德对我说:“完了,我们要打的了。”

  在传达室给丈夫找了个电话,我和洛德站在门口向办公大楼望去,不
一会儿我的丈夫,一个高高的戴着一副眼镜的男人出现在楼门口,迅速地
向我们走来。洛德迎上前去,两个男人互相凝视了一下,然后出微笑,两
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看着被晚霞映红的两张笑脸,不知为什么心里
忽然一阵酸楚。他们毋须自我介绍,彼此已经了然于心,而那个曾经走远
的美国男人现在又如此具体地靠近了我的家。回家后,丈夫开始做菜,洛
德先是巡视了我们的房间,频频点头说:“很有品味。”然后他开始大惊
小怪于丈夫的手艺,并且伸出手到盘子的边上捡菜吃,当丈夫把一大盘红
色的被我们叫做“上龙虾”的东西端上来时,洛德大叫:“这是那种有大
钳子,在地上乱走的红虫!”丈夫静静地嗓着啤酒,看洛德笨拙地对付这
种“虫”,而坐在一旁的我在黄灿灿的灯下终于能平静地面对这两个人,
家庭的气氛弥漫在每个人的心里。

  这一次,洛德和丈夫对于那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只字未提。他们像一对
一见如故的好朋友一样把对方当成“哥们儿”,而只是有那么一刻,洛德
在我们挂的结婚照前停留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很亮的东
西一闪而过。
 

             (六)
 
  洛德再次离开我和我的家远赴非洲,现在牵挂他的人已经不再是我一
个,还有他的朋友--我的丈夫。上次告别的时候,洛德实实在在地堵住
了大半个门口,向送他的丈夫说以前的那种“挫败感”已经荡然无存。他
为我们能有这样的一个温暖的家而真心地高兴,随后,他伤感地补充了一
句:“我现在成了一个真正的美国流浪汉了!”

  望着洛德远去的背影,丈夫搂着我的肩膀,简单地说了一句:“老洛
在北京算是有了半个家。”

  从此,洛德的行踪成了我们家的“世界报道”。

  转眼间夏季到来,北京的街头又飘满了年轻人的纯棉T恤,洛德钟爱
的“功夫鞋”成了本季的流行。而这个走到哪里都背着中文字典和成语词
典的“中国通”却在非洲的阳光下无声无息,一连几个星期没有他的消息
了。有时候,正在看着电视的丈夫会突然冒出一句:

  “老洛这家伙不知怎么样了?”我向洛德在美国达拉斯的家打过几次
电话,但每次都是:“我是洛德,已经外出,请留言”的录音电话与我应
答。

  这一段日子里,我和丈夫常常会不约而同地哼起洛德最喜欢的那首歌
--罗大佑的《大地的孩子》。“白云用四季来转换东南与西北,人们用
温情与冷漠相逐与相随,出征的你总是选择生命的无悔,归去的时候别忘
了说声珍重再会。”

  雨后的一天傍晚,我到阳台上收晾干的衣服,碧蓝的天空中忽然一重
又一重地浮出一大片火烧去,我马上大叫着丈夫一起来看,并且告诉他,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只有有福气的人才会看到火烧去,丈夫与我关
肩而立,又提丐了那个失踪的洛德--不知道非洲的天空是一派什么样的
景色,站在灿烂眩目的夕照之中,我突然对丈夫说:“等我有一天做不动
记者,只能在家里写作的时候,我一定会为洛德写一本书、写一个美国男
人的纯真和失落。写他的朴素的正义感和责任心,写他爱的中国女人以及
这个女人的丈夫,还有他们的家....”丈夫沉默了很长的时间,他从来没
有阻止我去回忆洛德,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评价过这个很有“成就感”的
美国男人,在丈夫的宽容之中我可以继续追寻昔日与洛德走过的千山万水
的足迹:“你如果写了,会很好看,对谁都是一种纪念。”他静静地说完
这一句话时,我发现天边的火烧去正在渐渐退去。

  终于有一天,接到了洛德和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又细又小。
他急促地说着“......在开罗......给你们打过很多次电话,没人接,过
一个星期到北京。”

  我和丈夫翘首等待洛德的归期。可是一个星期很快过去,洛德没有像
他所说的那样回到北京。我忽然一惊地记起我和洛德出差香港时,他曾抽
过一签,签上说他不宜向热带行进。然而现在洛德不正在气候炎热的开罗
吗?他究竟会怎么呢?时间如行云流水,以后,就连丈夫也沉不住气了,
开始不断地询问我有没有洛德的电话在听说洛德不利于埃及之行的事情后,
丈夫从市场上买来一小篮双黄鸡蛋,对我说洛德如果回来,就用它冲一冲
邪气。然而双黄蛋已经在冰箱里躺了多日,可洛德仍然踪影全无。
 

            (七)

  渐渐地关于洛德的话题不再出现在我和丈夫之间,我们都尽量不去提
起这个仿佛飞出了地球的美国人。丈夫提回的双黄蛋一只一只变成了菜....

  一天,餐桌上又摆上了一盘土龙虾,就是那种“红虫”,一杯酒下肚
的丈夫感慨地说:“老洛最爱吃这个,要是他在北京,闻着香味就来了.....

  桌上的虾在我的眼中渐渐的模糊起来,可不听话的眼泪还是一滴滴地
散落下来。似乎察觉到我的感受,丈夫又喝下了一杯酒,然后一字一句地
对我说:“老洛确实是个好男人,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嫁给
他?”我无言以对,的确,我没有成为洛德和妻子这件事在很多朋友的眼
中都被认为非常不可思议。洛德有钱、有地位而且他可以因为他是美国人
而成为一场时髦涉外婚姻的男主角,更何况洛德又是一个如此认真和可信
任的人,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曾经试图把丈夫和洛德
做比较,但每一次都由于确不可比而放弃这种想法。也许我骨里是一个十
分传统并且追求安定感的人,尽管我受着现代教育,在得风气之先的环境
中工作并且耳濡目染着今日年轻女人的开放和勇敢,但我始终希望能有一
人男人给我安宁与和谐的生活,能让我保持着最初的对于婚姻的激情,我
的丈夫就是这样的人。我对洛德讲这一切。尽管他诚恳地说:“我愿意成
为这个人,去哪里都把你带到身边,让你成为我的帮手和伙伴。但我仍然
很遗憾地告诉他:“你不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是。”

  面对丈夫的冷静,我忽然有些急躁起来:“我不会嫁给洛德,过去不
会,即使将来一个人生活,也不会去找他。”

  端坐在椅子里的丈夫没有理会我的叫喊,依旧沉稳地说:“开始,我
很别扭,从心里不愿意你和老洛有什么更多的来往,老洛和我相比,对女
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美国人在我的眼里,向业是随随便便,不拘小节。
所以对老洛进入我们家庭一串,我曾经问过自己能否承受,当和老洛真的
见面后,我发现他非常厚道,他有一种很多人没有的精神--就是诚实。
老洛在我面前夸你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知道那是一种欣赏。一个出
色的女人必定会被很多优秀的男人欣赏。如果老洛在我面前把对你的欣赏
隐藏起来,说很多虚伪的话,我会讨厌他,而不会成为朋友,恰恰是他的
诚实打动了我,让我觉得这就是男人,敢说敢爱,敢于修正自己失落的情
绪,这种朋友值得一交,对于女人也值得一爱。”

  我震惊了。丈夫从来没有和我如此严肃地剖析过自己的内心世界。我
为他们能够成为朋友而兴奋不已,为了丈夫能宽厚地接纳洛德而心存感激。
然而我忽略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信任与友谊,而且我第一次感到我遇到的
这两个男人都是多么出色,因为他们同样坦荡,同样大度并且勇敢。
 

               (八)

  每个星期天是我最忙的发稿日,一派混乱之中传达室送来了一份特殊
的邮件,看到那上面一笔一画的中文字体,我的心狂跳起来,那是洛德的
笔迹!这是一封来自肯尼的首都内罗毕的信件。我拆开信,一张照片随之
滑落,照片上的洛德与另外一个人并肩而坐。眺望着远处,似乎在期待着
什么再现。

  “JUNE,开罗电话一别后,我就被派往内罗毕工作。估计暂时不
能回到北京。这里的通讯很糟糕,与你们多次联系,均告失败,知道你们
会为我担忧,多少还有一些安慰。我一个人在这里,非常想念在北京的日
子,想念你们家的土龙虾。我的一位同事帕克(你原来也认识的)将来北
京,如方便,请替我买点茶叶交给他。附上一张有我背影的照片,照片上
我望去的方向是北京。

  在保利大厦的咖啡厅里,帕克为我带来了洛德的消息。在我们之间小
小茶桌上放着两盒茶叶,我选了洛德最喜欢的碧螺春,这也是一件能够穿
越时光隧道把我们连在一起的礼物,洛德和我都不会忘记那篇使我们相识
的小说-《最后一盏碧螺春》

  帕克告诉我,洛德在非洲的工作进展很不顺利,他多次对帕克说起在
内罗毕找不到在北京的感觉,在那里洛德没有朋友,他很孤独。

  帕克沉吟了片刻,调动起他有限的中文:“JUNE,我们也是朋友,
我觉得必须告诉你,洛德的状态糟透了,从没见他那样过,我从北京带给
他的两瓶二锅头,他三次就喝完了。每次喝了酒就眼泪汪汪的,不停地乱
说话,他说他等到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但是又全部失去了,他认定自
己是个没福气的人。

  帕克的面容在我的眼前由清晰到模糊,我知道那个潇洒地来北京寻求
超越并且和丈夫作朋友的人的心中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创痛,就
像洛德对我说过的:人可以忽略,却不会遗忘。”

  临走的时候,帕克握了握我的手说:“JUNE,听我的,和洛德保
持联系,他是一个很认真的男人,用你的幸福感染他。”

  我记下了洛德在肯尼亚的电话号码。

  回到家里,我帕克的话告诉丈夫,他拿起长途电话本,算好时差,拨
通了通往开罗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洛德,他一听出我的声音就开始改说中文,免提电话里洛
德的声音显得很兴奋:“今天双喜临门,第一喜接到你们的电话,第二喜
我刚刚做成了到肯尼亚的第一笔生意。”

  一旁的丈夫却插话让洛德少喝酒,酒能伤身。

  洛德半响没有回答,再开口,话题完全变成:“JUNE,你们会不
会有孩子?”“当然”。

  “如果你们真的信任我,把我当成朋友,可以把孩子交给我,当然要
在上学的时候,我会让他受最好的教育,让他有更多的机会,而且就象能
够看到你们似的。我恐怕不会结婚了。

  就在这时,电话断了,我第一次当丈夫的面,为了这个美国男人任泪
水狂流,丈夫握住我的手再次拨完那长长的一串电话号码,遥远的一端传
来的是一声声不可知晓的长音。
 

              (九)

  8月中旬,丈夫要去香港参加知音杂志社举办的笔会的前三天,我们
才又收到洛德发来的特快专递。

  “JUNE,你们总是让我感到一种要回家似的温暖,让我深深地体
会到一种具体而实在的牵挂。你的丈夫是个很宽厚的人,也重感情,我们
有很多地方相像。当然,你认定他比我更加出色。不过,和这样的人交朋
友是很荣幸的,我很感激你们。在这里我经常听那首《大地的孩子》,我
认为他是一位很深刻、很忧伤、很孤独的歌手,只有好男人才能懂,我想
我们都是很棒的男人,对吧?我会争取一切机会回到北京,不过,我现在
要先回达拉,那里有我一年半没回过的家。”

  洛德在信末又写上了一段罗大佑的歌词:“广广蓝天映在绿水,美丽
大地的孩子宠爱你的是谁,红红的玫瑰总会枯萎,可爱春天的孩子长大将
会像谁?”

  我泪水盈盈地立即和丈夫一起给洛德回信,希望他一到达拉斯就能收
到朋友的问候,在信里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会等他回来。做完
这一切,我发现丈夫眼里亦是亮晶晶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