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种种
作者:狗剩儿
我没有办法相信爱情。我能够这么说当然有我自己的理由:那就是我确信我基本上是一个诚实的人。注意诚实和善良的区别。我是一个男人,善良和我本身的性别不仅无缘,而且对立。如果你能从男人身上看到善良的话,或者他极其幸运,还没有来得及变坏就已经被女人收编;或者他的性别已经因为疾病或衰老而消失。
所以我把我和龚莉的相遇归结到我一脚把足球踢到了她的xxxx股上你一定不会感到意外。那是大三时的一个晴转多云的下午,那天我们去操场去得迟了一点,被挤到了靠近跑道的一角。我正准备上演边路连续过人的拿手好戏,对方象牲口一样一下子扑上来好几个,我只感觉注意力突然一滑,足球就不偏不倚,飞过去砸在刚从边上跑道上跑过去的龚莉的xxxx股上。这一脚当然不能算是我足球生涯里最辉煌的时刻,但当时角度的拿捏,力量的恰到好处,却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骄傲。虽然今天我在这里指天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但这一脚无疑中起到了打碎第一块玻璃的效果。
我不想在这里详细讨论打碎第一块玻璃的重要意义。简单的说,在打碎第一块玻璃之前,你实际并不知道玻璃是可以打碎的。请相信我在这里并不是想说我们男人,做为一个性别的存在,需要通过暴力手段来获取另一个性别的注意。恰恰相反,大凡故事的发生总需要一根嗤嗤点燃的导火线,否则故事就不会那么精彩。我的神来一脚就是这根嗤嗤点燃的导火线。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一脚球飞出去成功地击中了龚莉而不是别的女生。无法克制所谓的低级趣味---虽然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低级---我需要说明龚莉的xxxx股和大腿都非常优秀,尤其是二者联接处的曲线。
我当时的神态,应该算是半痴迷状态,因为面对这条曲线,我不知道是该赞美,还是该道歉。反正不能在上面随手拍拍。脑子里有个不属于我的声音说。这个声音是如此响亮,我只好顺从了。现在想起来有点粗鲁,我只是在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从嗓子深处吼了一声喂。虽然我和她肯定至少还有半米之遥,但在我的记忆里,我总觉得我是从她的身边挤过去,去拣那只刚刚走运的足球。
龚莉当然没有泼口大骂,这说明女性的教养是日后幸福的基本保证。但也没有羞却。我总愿意回忆她当时微笑了,虽然这在日后被她矢口否认。她肯定是在看着我,因为我同时也注意到她的眼睛。
可以说一个人的眼睛构成表情的至少一半。哪怕她的嘴角是嗔怒的,她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宽容,甚至,有点放肆的鼓励。这双眼睛有理由宽容,因为它们和那条曲线一道,让我当天晚上就失了眠。
年龄长大了一些之后,我开始知道被人们称为爱情的那个东西,不过是一个无休止的分手和复合的循环。但显然那次我没有及时警惕那些在其中被无限度拉长的东西:等待,暗恋,和试图保留的不成功的努力。
人在失眠的时候难免会有点神智不清。当天夜里,躺在散发着八个男人脚臭的寝室里,看着头顶上没有味道的天花板,我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又自大,又自卑。其实应该说每一个大学男生的心底都是既自大又自卑。自大是因为我们有幸生为男人,被赋予征服世界,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自卑是因为经过高中的营养不良,我们是还没长成的半大男人。
当时存在着许多所谓的男人的考验。这些考验的目的无例外地只有一个,就是要证明受验者不是阳萎。我回忆我们这些半大男人,是那么急于同另一个性别分开,总是无法免俗地在自己身上施行这些考验,尽管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考验与性别无关,而且内容非常无聊:比如对强烈刺激,诸如火焰,酒精,或尼古丁的承受能力,比如对冗长的单调,诸如痛苦,失恋,或不休不眠的承受能力。我记得我曾经在一个晚上拼下一瓶高度白酒,同时抽掉两包香烟。今天在这里我应该庆幸第二天我还能活着醒来。还有一次我没完没了地打了两天两夜的麻将,尽管我极其厌恶打麻将,而且在那一次把两个月的饭票和一双棉皮鞋统统输光。
在这种大背景下,我一定把对龚莉的暗恋当成了又一项男人的考验。我愚蠢地相信自己是在爱着,因为失眠,但我注定无法欢乐,因为我的爱情永远只在我的心里。我在爱情还从未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失恋。我发现我开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就像我莫名地发现自己的痛苦很甜。我不敢想像最终会发生些什么,是龚莉从我的眼睛里完全消失,还是我彻底崩溃然后发疯,其中我不敢肯定在心底我更希望哪种结局。
结果我的足球天才又一次挽救了我。不知怎的,那一年我们系的教导主任相信既然中国女足能够是世界一流,我们系的女足也应该是全校一流。一定是上次我在校足球联赛上连过三人的表演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指定我和系男足队长一起负责操练女足队员。
“她妈的拿个冠军回来”。我们当然没能拿个冠军回来,因为那年包括我们这支新军,统共才有三个队报名女足比赛。尽管球赛流产,我却因为合理的工作关系,正式的认识了龚莉。她原来是我同系的一年级新生。实在无才可选,她被分配了守门员的角色,而我的大多数教练工作就是把球接二连三的踢向龚莉把守的大门。我不能认为自己是假公济私,因为我两个月前打碎的玻璃,直到今天才听到响声。
我真诚希望每一个男人都曾经过和少女相处的愉快,就像我真诚希望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我个人的经验是尽管大学并没有使我变得更聪明,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说大学的四年是我生命里最自由的四年。与此类似,龚莉虽然也没使我变得更聪明,却毫无疑问的使我的感觉变得从来没有的敏锐。我生来第一次以一种喜悦的心情来仔细观察一个人。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细微的表情,甚至每一次的呼吸。在我的目光的注视下,龚莉会时常做出那么一副端庄的表情,就像前一秒钟还在潺潺流动的小溪,后一秒钟便变成了反映着夕阳的金黄的静静的湖面。已经是秋末冬初的时节,有着像梦一样的黄昏时分。我和龚莉背靠背坐在灯下读书。象张合的飞鸟的翅膀一样,龚莉的头发的香味,女性特有的香味,在我的身体四周一点一点沉下去,又从心头一点一点升起来。
耳边仿佛是脚踩在落叶上时的哔哔驳驳的声音,我们的手,不需要寻找就能牵在一起,彼此熟悉得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头两次的眩晕过后,亲吻变得像眼前昏黄的灯光和窗外清凉的空气一样自然。
和大多数大学一样,我的大学伙食很糟。陪着龚莉上街吃过几次馆子之后,我终于有一天决定和对门寝室的老五一样在楼道里埋锅做饭。和大多数男人的观念相反,我发现做饭是一项充满了挑战性,需要创造力的工作,同时龚莉的存在更使我的烹调升华成为一种无私的奉献。红烧肉,糖醋排骨是我的拿手好菜。我还尤其喜欢干烧鱼时的不文不火,因为它似乎和我的性格正相吻合:有点保守,却还有雅量接受意外。
结果龚莉母亲的出现成了新年带给我的最大意外。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雪后的晴天。天空蓝得让人怀疑这个世界还曾有过痛苦。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陪龚莉一同到龚莉母亲下榻的宾馆去。我必须承认我在那之前还从未进过任何一家星级宾馆的大门。门厅的金碧辉煌让我多少有点不舒服。就像电视里一样,是我当时唯一的感觉。经过太多的门,最后一道沉重厚实的门打开之后,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瘦小精悍,描着眉,涂着口红,穿着皮裙的中年女人。这更像电视了,我几乎愚蠢地伸出手去,但龚莉母亲的目光,像电梯门一样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目光,及时制止了我。很小心地在沙发上坐下,龚莉马上被派到隔壁房间去看她的徐叔叔。落地窗前只剩下我和这个隔着一个大得夸张的玻璃茶几,坐在另外一张沙发上的陌生女人。龚莉的母亲操一口清脆的天津普通话。每一句话的开头都是“文梁你”。文梁你多大了。文梁你家住哪里。文梁你父母在什么单位工作。文梁你父母工资多少。掌握了我的家庭的基本情况后,突然地,龚莉的母亲说,文梁你是不是想出国,文梁你为什么喜欢龚莉。对第一个问题,我此刻才回想起龚莉几次跟我提起过出国,因为她的哥哥在日本。老实说,我从没想到过出国,而且我对日本并无好感。对第二个问题,我不敢肯定她知道弗洛伊德,所以我不能说我喜欢龚莉是因为我倾慕她的美貌并且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和她做爱。可是我似乎也无法同一个三十岁年长于我的女人谈论爱情,谈论她女儿的香味。同时她将两个问题相连让我的大脑漆黑一片,无法思考。恍惚着我发现今天的阳光真是太明亮了,而我却拼命地想抽烟。终于等到最后一个文梁你,是文梁你先回去,我要和莉莉谈一谈。
逃一样奔到宾馆门外,我发现第一,我的手套忘在了沙发上,第二,今天我既没有带烟,又没有带钱。阳光下的雪地里,我只感觉冷极了。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突然可以理解他们脸上的冷漠,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渺小的一个。象梦游一样,我走进人流中去,心中说不上厌恶,说不上痛恨。周围的人群,陌生,隔膜,却又安全。真想就这么永远走下去。
我一定就这么走了至少两天,因为两天后我在女生宿舍楼的门口又见到龚莉的母亲。镇定而又洪亮地,当着吃晚饭时进进出出所有女生的面,她宣布:文梁你不要再来找龚莉了。
我几乎无法回忆从这一刻到我再一次见到龚莉又发生了什么。我是象一个窝囊废一样倒下了,还是象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做出了一些疯狂的举动。但历史记录表明好像我既没没有违法乱纪,也没有自杀未遂,所以我倾向于这么回忆:我克制了内心的极大痛苦,把所有的羞辱和愤怒,都转移到了书本上去,毕竟马上就要考期末考试了。
我真象做了一个恶梦,醒来就发现龚莉在我面前流泪。无声无息地,眼泪从那双我曾经千百次热切地凝视的脸颊上流下来。我几乎要大声喊出我爱你,可从嘴中冲出的却是:你现在还来干什么,忏悔了吗,伤心了吗。滚回到那个老巫婆那儿去呀。你xxxx,你们一家都是xxxx。龚莉开始抽泣了,我几乎感到恶毒原来这么欢乐。在她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的抽泣声的伴奏下,我接下去证明了尽管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我还是会骂人的;而且水平还相当不低,词汇虽然说不上丰富,但时常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搭配组合。
记忆中接下来的那个春节,我的性欲格外的亢奋。甭管前一天晚上如何喝醉,第二天早晨我还是会被欲望顶得头晕脑涨地醒来。我给自己想象了一个破鞋,我操了她,或者说我被引诱而在她那里失去了“童贞”。我甚至首先从理论上证明了象我这样一个有点胆小又怕担责任的男人,在一个破鞋那里失去童贞,几乎可以算最好的选择。因为第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第二,破鞋应该更能理解我的动物本能,并且不在事后纠缠不休。我最恐惧的事情就是有人跟我纠缠不休;第三,破鞋的经验应该远较一般人丰富。这么着,我开始注意周围哪个女人更象破鞋。经过一番短暂的观察和试探之后,我发现似乎我认为的真正的破鞋们,对我丝毫不感兴趣,因为首先从年龄上说,有的甚至差不多是我的两倍。我只能转而求诸于“准破鞋”们。我的初中同学,待业女青年王淑平此刻恰当其时地走进我的生活。同她父母在她的名字上寄托的美好愿望截然相反,她不淑,因为我们重新认识三天后我就有机会知道她的不平。我不想也不能在这里描述当时的细节。我只能说,第一课就是第一课,既不同于第二课,也不同于第二十三课。差不多第十课之后,我就忍不住地意识到性欲不过是上帝同人类开的另外一个玩笑。而你一定是犯傻了,如果你相信性欲,如同你相信任何东西。我开始找碴和王淑平吵架,终于在在学校开学前一天导演了我的“中山舰事件”。此刻回想起来我几乎不敢相信我曾经这么无耻,我抓住王淑平和从前她认识的一个男生的照片不放,一口咬定她还在和这个倒楣的男生来往。
戏剧的收场是第二天我带着五道手指印上了火车。
龚莉病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一定正在和哥们儿们津津有味地吹嘘我的寒假心得。一瞬间,我感到无比的羞耻。文梁你真是个傻瓜。可接下来的消息让我如释重负,龚莉看来不是忧郁成疾,因为她得的是传染性麻疹。
我赶到校医院的时候,龚莉正在隔离病房里发着高烧,嘴里说着歇斯底里的胡话。看来除了医生之外的所有人都把麻疹和麻风混淆了。没有人敢来看她。我在门口蹲了整整一夜才被特许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进入病房。
除了眼睛和嘴巴之外,龚莉的整个脸部都被纱布厚厚地裹着。看得出她在拼命地流汗。头发已经相互缠绕着结成了坨。我的双手,伸到被子底下去找到了它们熟悉的伙伴。你需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它们是多么孤独。只不过几秒钟的工夫,它们就同呼吸一齐镇定下来。它们终于呼呼地睡着了。
余下的故事,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到。我被龚莉和龚莉的母亲当成了恩人。龚莉的母亲提出来我和龚莉马上结婚,然后一齐到日本留学。
我回答说不。经过了这一切之后,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服我走进婚姻。更何况我不喜欢日本,如果一定要出国的话,我想去美国。再就是我想在我内心深处,我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就是不想管龚莉的母亲叫妈。
一年之后,望着龚莉东渡的飞机腾空而起,我不禁想到上帝是公平的,它让人类有办法借助外力飞行,却无法借助外力获得自由。自己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讲还是自由的。这个念头让我心里无比的轻松。哼唱着“送战友”的旋律,我走进属于我的人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