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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Mon Aug 7 02:19:00 1995
标题:『绿岛百合』--林文义
『绿岛百合』——纪念曾国英以及他的爱 ◎林文义
朦胧中,彷佛还看见,清纯的阿姊
微笑的向我慢慢走来,手里捧著一大蓬
满含露水的野百合。而我知道,
那不是野百合的露水,是阿姊悲情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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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从阮阿姊过世以後,我就很少回绿岛去了。
说到绿岛,唉,我们的伤心之地……本来,我们一家就是善良百姓
,在岛上养鹿、讨海,祖先几代人下来都是这样的。我知道岛上的国
防监狱关的是些什麽样人,有黑社会的大尾鲈鳗,还有政治犯……。
无论是鲈鳗或政治犯,对我家一点影响都没有。小时候,常跟阿姊
站在屋檐下,静静看著一大群犯人,从岛的那端慢慢□路过来,几个
月後,路就造到我家门口。
鲈鳗和政治犯很容易辨认,夏天日头赤炎炎,那些犯人都裸著上身
,呃——画龙画虎的纹身,一看就知道是角头的兄弟;反而所谓的「
政治犯」倒是十分的温文尔雅,虽然指挥部的兵仔,说他们是「匪谍
」、什麽「阴谋分子」,我看一点也不像,一个个都那麽知书达礼的
和蔼模样。
阿爸从小就慎重告诫我们政治不能睬,好好的讨海、养鹿,要不然
就来台湾本岛找工作……。记得做孩子的时候,天快亮的拂晓,常常
隐约听到岛的那端传来零落的枪声;阿爸就摇头并用极小的声音说:
「又有人被枪杀了。」童年,生命里一直残存著这样不快的记忆。
阿姊一直都待在绿岛,阿爸最疼阿姊了,常夸说阿姊温纯又乖巧,
以後嫁人一定会讨夫家欢心。一直到阿姊十八岁那年,唉——这是我
最不愿谈起的事,如果没有发生这件悲惨的事故,我们不会举家迁来
高雄……。阿爸一直骂阿姊憨,每次提起,怨叹阿姊,却又是老泪纵
横。
阿姊名叫素霞,白白净净一个女孩,听阿母讲,我生下来没多久,
就是阿姊背我;阿姊大我五岁,五岁的小女孩就用布巾把我背著,厝
前厝尾走来走去,一直到她死前,还是那样的疼爱我,很好的阿姊。
阿姊最爱一种花,就是野百合。岛上到了春末夏初,岸边会开满漂
亮而鲜丽的野百合,开得热闹缤纷。阿姊每天都带著我去采撷,满满
的采了一大把,回到厝里,用废弃的啤酒瓶装水,插得一屋子都是白
色的野百合花。
我喜欢站在阿姊身後,静静的看她轻轻掀起裙角,露出一双匀称、
白皙的双脚,涉那扑岸而来的潮水。村里的人都相信,不久的将来,
阿姊会嫁去台湾本岛;村子里,也有人来提亲,那是阿姊刚满十八岁
那年的事了,阿爸一直没答应,阿爸说:「要嫁,就嫁去本岛,比较
卡有发展的馀地,嫁这里的人,没有出息……。」阿姊一直就摇头微
笑,脸红著拒绝。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麽一再拒绝,到後来才知道,
阿姊心中早就有人了。
阿姊是不该爱上那个男人的。
因为,他是一个政治犯。
2
曾国英,我还深切的记著他的名字。
五年前,在高雄火车站,我很意外的遇见他。曾国英,这个与我家
无缘的男人,那麽寥落而孤零的与我错身而过,我的眼色好,转过头
去唤住他;他迟疑了片刻,双眼端详了我久久,鱼尾纹使他的眼睛看
起来那般的疲倦。
「我,你不认得了?在绿岛……」说到「绿岛」二字,我很自然的
放低了声量,他摇摇头,很努力要追忆似的——「我是素霞的弟弟…
…你记得吧!素霞的弟弟。」
「哦——」他恍然大悟,嘴张得很大,而後解意点头。
「什麽时候来高雄?」我顺手递了菸过去,点火。
他深深的猛吸一口再吐出来——「昨天从台北来,来出差。」然後
继续抽烟,我觉得他些无措、不安。
「马上就要回台北……你们,一家都好吧?」
「迁来高雄好几年了,都很习惯了。」
「在那里,不知有没有人替她除草、烧香……。」
「大伯还住在那里,常常去阿姊的墓头看前看尾。」
「这样,我就比较放心了……。」
「你,在台北生活还过得去吧?」
「一个小头路……顾三顿饱而已。」
「说得这样客气。」
「像我这样,一个叛乱前科犯,别人看到,好像看到鬼一样,谁敢
接受我去替他们工作?还是一个同样在绿岛服刑的难友好心介绍,才
有现在这份工作的。」
「给我台北的电话及地址好吗?到台北,我去看你。」
他打开手提箱,找了一张他的名片递给我,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
抽了回去——「我写住所的电话。」他在西装内袋找了好久,才拿出
了一枝派克钢笔,在名片上歪歪斜斜的写上七个数字——「来台北,
一定要来找我。」
我点点头,把名片平放在掌心中看了一下,是一家货运行,在台北
的长安西路。然後把名片放入衬衣胸袋里,我看见他欣慰的一抹微笑
,鱼尾纹更深了几道。一时之间,似乎陷入了某种无言以对的尴尬,
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端详著眼前这个疲倦而沧桑的男人,这个当年在岛上深深吸
引著我那纯情的阿姊,甚至为他舍命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曾国英,我
们一家都永远牢记著这个名字。
「有空到台北,和我连络,一定记得。」
「你也要保重……姊夫……。」
我叫他「姊夫」,就在他转身走入剪票口的时候,我叫他「姊夫」
,他愕然的呆住了一下,削瘦的脸颊明显的抽□著,我清楚的听到来
自他的一声低微的叹息,他挥挥手,步履沈重的走下月台,一下子就
消失在候车的人群之中;这个与我家无缘的「姊夫」,那样的单薄、
落寞。
此後,我再也不曾见到他,一直到看见今年四月十三日的自立早报
,才知道他已因肺癌而过世……。
3
说起他的罪名,在当时那个所谓「白色恐怖」的年代,是不被允许
的,甚至重者是要被枪杀的。一九五八年被抓进去的,连曾国英在内
九个当年现役的海军舰艇兵……。他们竟然打算抢夺舰艇「起义」,
那时在日本从事台湾独立运动的廖文毅气势相当的猛,岛内有不少人
深受他的影响。曾国英那时刚从海军士官学校航海科毕业,这样一个
深受严厉的国民党军事教育的台湾青年,竟然会在他的血液里流□著
「台湾独立」的思考,的确令人讶异极了。
还未付诸行动,他们就全数被予以逮捕,先送到南台湾的凤山秘密
监狱一年,受到非人待遇的酷刑,然後被判刑八年,待过新店国防监
狱、绿岛监狱和台东泰源监狱……,这些资料是我从报纸上得知的。
就是在绿岛监狱服刑时,曾国英认识了阿姊。
大伯那时候是绿岛乡的乡长,我还记得,那年我十三岁吧?常常有
监狱派出来的康乐队,到我们的村子 表演,他们说是与民同乐。那
些康乐队员能演话剧、又会唱歌、弹奏乐器。到後来听阿爸说,才知
道他们都是监狱里的犯人。曾国英,就是康乐队里的小喇叭手。
阿姊从小就喜欢哼哼唱唱,大概就由於阿伯是乡长的绿故吧?康乐
队清一色都是男性,阿姊就被情商上台去客串,她的歌声不错,人又
长得活泼可爱,就常常和康乐队合作,久而久之,俨然是康乐队头牌
的女歌手。
阿姊和曾国英,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了感情的。
问题是曾国英是个政治犯,虽然阿姊一点都不在乎。
那时候,有个姓刘的中校或上校?日子久了,他的确实官阶我已不
记得,常常来我家走动,他看上我阿姊,更糟的是,他竟然是当时狱
方的指挥官,曾国英注定惨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阿姊要我陪她到村外的海边,我还以为像往日
一样,要带我去采撷开满岸边的野百合呢。
阿姊一脸的冷肃,我从来不曾看见那样一张寒意的面孔,她咬著嘴
唇,穿上一套白色洋装,拉著我快步的半跑半走——「阿弟,你紧跟
著我,不要离开我身旁,懂吗?」我不明究竟,还是顺从的点头,跟
随她向海边走去。
那天的海浪很大,阴沈的天色,海域间有几艘正在作业的渔船,在
凌厉凶险的浪潮间载沈载浮。
这才发现,海边并没有野百合,猛然想到,并不是花开的时节。不
采野百合,阿姊带我来海边做什麽?
一部军用吉普车停在那里,我远远就看见那个姓刘的军官涎著笑脸
,斜倚在车前的引擎盖上。
「素霞小姐,□终於来了,怎麽?还带著小跟班?」
「我不跟你胡扯,你告诉我,你对曾国英怎麽了?
「曾国英?我们的犯人啊,□问他做什麽?」
「不要假装不知道,我听说你把他关到一个很潮湿的碉堡里去,是
不是。你说!」
「他违反监狱的纪律,我当然要罚他。」
「违反纪律?什麽纪律?你跟我说清楚。」
「这是我们狱方内部的事,□不用管。」
「关在潮湿的碉堡里,你要让他死,是不是?」
「会不会死,其实……就等□素霞小姐的一句话。」
「什麽话?我不明白。」
「□心里清楚得很,怎麽?要不要救曾国英啊?」
「你好卑鄙!用他来威胁我……你好卑鄙!」
「□骂得太重了,不过我不怪□,我是为了□。那个家伙,一个叛
乱犯,前途在那里自己都无法把握了,有什麽资格,让□为他付出感
情?我有什麽不好,□说。」
「我告诉你,我不会答应的,我死都不会答应。」
「□很强硬,我就偏要□,好个烈性的女人!」
「你……你不要脸!」
「□尽管骂吧,想一想曾国英啊。哈哈哈!」
一阵狞笑随著吉普车发动的引擎声,渐去渐远,只留下哗然的浪潮
拍击岸边礁石,以及阿姊悲痛的哭声。
没有野百合的海边,我感到特别的冷栗以及不祥。
4
阿姊终於答应了那个姓刘姓的军官的婚事。
订婚那天,好几个穿著军服的人到家里来送聘礼,依照台湾礼俗,
从台东订制的礼饼以及一些平放在红纸上的金饰、布料还有一叠系著
红丝线的百元大钞。
阿姊在房里,紧紧咬著刚让阿母涂过唇膏的嘴唇,紧紧的咬著,我
清楚的看见她咬破了下唇,血殷红的和朱红色的唇膏混在一块……她
没有哭,但双眼浮肿,并且布满血丝,第一次,我看见阿姊的眼神竟
然充满了恨意。
戴订婚戒指时,阿姊紧捏住右手,不肯把无名指伸出来,那个姓刘
的,还是涎著一张令人生厌的笑脸,回过头轻浮的对著他的同僚说—
—「素霞小姐害羞啦。」
像失去血色与生命力的木乃伊的阿姊,坐在□著红布的宴席桌上,
面无表情的遥望著岛的远方,我知道那是监狱的方向……我恍然大悟
,阿姊一直都深深惦念著被禁锢在潮湿的碉堡中的曾国英啊!
事後,我才知道,阿姊忍辱含悲的应允那个姓刘的军官婚事的交换
条件,就是让曾国英回到监狱的牢房,那年才十三岁的我,已然知道
,阿姊将付出极大的惨痛代价!
但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阿姊付的不止是一生的幸福,而且竟然
是用「死」来印证她对於爱情的不渝与贞烈……。我,还有全家人,
甚至於是整个绿岛的乡亲们,永远永远会记得那一天,阿姊的结婚日
,她的最後一天。
阿姊结婚那天,男方订在台东市宴客。我和阿爸阿母及兄弟姊妹们
提前一天就来到台湾本岛,还有绿岛的一些乡亲们;很少有机会来到
本岛,台东市那时还很落後,但是对我们这些绿岛人而言,已经是极
为繁荣热闹的大城市了。我们抵达台东市的当晚,全家都兴高采烈的
逛市区并且购物,只有阿姊一个人待在旅社里,她说想一个人静静,
想到她明天就即将出阁,阿爸也没有勉强她外出,我只是觉得,阿姊
异常的沈默,似乎有麽事要发生。
婚宴设在市中心的英雄馆里,我看见一个最忧伤的新娘;我的阿姊
,浓妆後面的脸愁惨得毫无血色。新郎新娘绕桌敬酒时,阿姊两眼滞
然而没有神采,有一次,还失手摔破了一只小酒杯……可怜的阿姊。
敬完酒回来,阿姊一口菜都不吃,只是低著头,不知在想些什麽,
神色显得恍惚而失魂。忽然,我看见她抬起头来,两眼像探照灯般的
从阿爸、阿母的脸上扫过,视线终於停留在我身上,看了好久,我从
来没看过阿姊这种凌厉的眼神,看得我有些发毛,阿姊想要表达些什
麽吗?
「阿弟。」她开口了——「阿弟。」又叫了一声。
「阿姊,有事情要说吗?」
「阿弟,要记得,替我好好孝顺阿爸和阿母,知否?」
「我知啦。」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没有想到,婚宴上这样简短的四句对话,竟然是阿姊留给我的最後
遗言……。
婚宴後,春风满面的新郎带著我阿姊要赶车到知本温泉,他们的新
婚之夜要在那里投宿。
我们一家人也回到市区的旅社,打算明天一早就到富冈去搭交通船
回绿岛。凌晨时分,旅社的老板娘神色仓惶的猛敲我们的房门——
「苏先生!苏太太!事情不好了,快开门啊!」
阿爸及阿母睡眼惺忪的被唤起,满头雾水的从楼上走下来,到柜台
接一通知本派出所打过来的电话。
「什麽?素霞她……怎麽会这样?」
「电话换我听,我女儿发生什麽事?」
「派出所说,咱素霞自杀了……。」
「素霞!素霞!」
阿母叫了两声阿姊的名字,就晕了过去。
阿爸气急败坏的要我快找计程车,夜,好深好冷。
我们赶到知本温泉,终於看见新婚之夜的阿姊。
她静静的躺在浴室的地砖上,好像是在沈睡状态,双手平放,手指
扭曲著,试图要抓住什麽似的;离开身体两尺以外,一瓶已经空了的
农药。姓刘的站在浴室门外,口齿不清的向警察拚命解释著,阿母则
大声哭号……。
我的阿姊素霞,用死来印证她对曾国英的不渝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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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野百合插在阿姊的墓前,一边插,一边流泪。
他是曾国英,我无缘的「姊夫」,我自杀身亡的阿姊十八年短暂的
青春岁月最爱的人。
我站在离他十尺以外,帮他到海边采了一大把野百合,我告诉他,
阿姊最爱这种花。
他没有答腔,只是接过我手上的野百合花,一枝一枝的插在阿姊的
墓前,好像,那是许多爱的誓言。
那天,他们□路,所以他可以就近来探阿姊的墓。我看见不到一刻
钟的时间,阿姊整座墓都插满了洁白的野百合花,阿姊如果黄泉有知
,一定会非常欣慰。
站在十尺以外,我看到他插完所有的野百合之後,垂著头,不知在
低念些什麽,然後我看见他的双手往上,紧纠著头发,低语变得高吭
,我听到曾国英的哽咽,由低微逐渐变大……他悲恸的哭了,放声的
哭喊——
「素霞!素霞!」
我的鼻腔一阵酸楚,眼里也不禁湿热、模糊了起来。
朦胧中,彷佛还看见,清纯的阿姊微笑的向我慢慢走来,手里捧著
一大蓬满含露水的野百合。
而我知道,那不是野百合的露水,是阿姊悲情的泪。
⊙本文取自於自立晚报社文化出版部--『□鱼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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