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以 言 爱
               ·啸 尘·
                一
  钱莹遇到勤威,是在完玉的家里。
  那真是惊艳的感觉啊。钱莹在后来谈到勤威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要用这
种颇为夸张的口气,向人形容她对勤威的第一印象,而每在这种时候,她的眼
睛便瞪得很圆,眉毛要微微扬起,好像那个叫勤威的人,就身披万道霞光站在
她才能看得到的什么地方,引人心驰神往。其实钱莹当然是知道用这样的说法
来形容对一个男人的印象,听起来不仅不贴切,还很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她就
是坚持说自己是没有法子找到更合适的语汇来描述当时的心情,甚至到了今天,
她还是要说除了汤姆·克鲁斯能偶尔让她觉到勤威的影子外,她可是再也没有
见过其他的男子,能有勤威那样让她觉得非得用“惊艳”来形容的音容笑貌。
  当然,勤威是属于完玉的。在这一点上,钱莹总不愿意有所含糊。在偶尔
向人讲述这个关于勤威的故事时,钱莹总是在一开始就急于给自己定位,而这
种表白,却因为她表述时的那种急切,让人听来颇为意味深长却又有点欲盖弥
彰似的。按她的说法,她本意是去做看客的。然而她终究是牵了某些情节起承
转合的线索,这一事实,在她的解说里,却好像有点事与愿违,身不由己又迫
不得已。
  钱莹认识完玉,是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梅雨季节里的偶然。那种遥远的感觉,
是屈指算来的;而那种清晰,便是钱莹记忆里的印象,而那印象,在时间流过
去的岁月里,竟是经久不衰的。
  那时钱莹在社会上晃了好些年,忽然就有了一种倦怠的感觉,心里觉出一
种填不满的空虚。思来想去,就有了也要去美国看看的念头。然而因为多年的
荒疏,再捧起书本的时候,她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英文水准竟已降到了几近AB
C的程度,想到要面对的托福、GRE,那种心焦的程度,自不待言。她那时最
感兴趣的就是寻找托福捷径、GRE密诀之类的书籍,心下期待的,是一种事半
功倍的奇迹。
  初遇完玉,便是在城里外文书店那间神秘的内部书室里。
  那是午后,历时数月的梅雨,下着,极冷。天色是铅灰的,细听便是满耳
滴滴嗒嗒的雨声,细碎得让人心生烦乱。那个内部书屋是在外文书店正堂大厅
后面的一间小屋子里,外籍人士或可疑人士是要被谢绝入内的。那里发售的所
谓内部书籍,其实多半是翻印的盗版书。钱莹那天想找的是一本名为《托福六
百分捷径》的港版书,她在那个上午刚刚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这书店新进了这
本书。
  钱莹走进小房间的时候,屋里除了收款台上那位正在低着头织毛衣的女店
员外,只有一位顾客,那就是完玉。完玉那时手里提了一把沙色的雨伞,站在
门边的书架旁,仰着头在看,神情是那种漫无目的的浏览。屋里日光灯发着黯
淡幽蓝的光,那种光,委实要让从寒雨里走来的人,平添一股压抑。
  钱莹的目光很快地扫过了完玉。说起来,钱莹其实是一个好奇心颇强的人
,很多时候,揣摩陌生人,于她是一件很带有快意的事情,可是,她对完玉第
一眼的印象,便让她忽视了完玉,在那样的忽视里,说到底,是有点以貌取人
的意思的。
  完玉当时穿的是一件藏蓝色的半旧呢外套,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那样小小的个子,头发草草地束在脑后,一点光泽也没有。见钱莹进来,她
回过头来急急地扫了钱莹一眼,后来她对钱莹说过,只那一眼,便让她觉得喜
欢钱莹:我总是喜欢看漂亮的女孩子。完玉那样对钱莹说,然后又笑:大概是
因为自己太庸常了吧!钱莹后来每次想到这话,便会推而广之地想到完玉爱勤
威的原因,当然这是后话。
  在完玉的目光扫过钱莹的时候,钱莹一下就看到了完玉脸上的那许多青春
痘退去后留下的伤痕似的印记,而她的面容,很有一种悲戚的味道,在那样处
处显得黯淡、透着寒意的背景里,钱莹没法不忽视她。
  钱莹径直走到收款台探问。得到的回答是卖完了,再问,回说不知道,三
问,就讨了个白眼。失望,无趣。因为她早几天刚来过这里,便没有打算再逗
留。她走出小屋子,穿过书店大厅,站在书店门前的骑楼下,有点犹豫接下来
要去哪里。办公室里告过了一下午的假,回家也是无聊,是去逛街呢,还是去
找个朋友玩玩?一时拿不定主意,便站下来想。这时完玉追了出来,她在钱莹
身后叫着说,喂,喂,你等等。钱莹闻声转过头来,就看到完玉在身后笑。完
玉的笑与不笑,真是走的两个极端。在她笑的时候,她那张由端正的五官奇怪
地搭配出黯然悲苦效果的脸上,惊人地陡生明媚的灿烂,而那对不笑时总是微
微呈八字形的眉毛,笑起来时,竟让人感到有一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喜气,
那真是一种出其不意的效果。这样的效果,让钱莹在那个情绪和心境都似乎要
发霉的雨季里,忽然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因为彼此的陌生,钱莹回了个不很自然的笑,心里急急地想,自己是不是
遗落了什么。完玉站到钱莹身边时,还有点喘的样子,在寒天里,让人清楚地
看到她口中呼出的热气急急地散在空气中。完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右
手食指上吊着的雨伞,前后甩着,说:你要的书,我有两本,可以让一本给你。
  在钱莹,这真是喜出望外。噢,是吗?那太谢谢了,她一边兴奋地说着,
一边就下意识地扫了扫完玉肩上吊着的那个带子很长的人造革包。完玉显然领
会了钱莹眼光的意思,接过话说:书不在这里。让我想想,怎样给你。
  她们就很自然地交换了各自的住址、工作地点等信息,她们发现她们其实
就住在同一条街的两头,骑自行车往来,只是十来分钟的事。可是完玉说,她
下面还约了人去办事,今天是不成了,两人讨论的结果,便是完玉留下了她办
公室的电话,让钱在方便的时候打电话约个时间,再到她家里取书。
  钱莹接过完玉递过来的小纸片,看到的上面的字写得斜斜的,知道了完玉
是在省测绘设计院工作。你的姓好少见呢,钱莹边看边说。那是满族人的姓氏
,完玉笑了笑,说。钱莹抬眼看了看完玉,好像是在找满人的特征,却是不得
要领。
  想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会以这样的一份心肠对待自己,钱莹忽然有点
感动,便连着又说了一些道谢的客气话。完玉笑了说:我在那小屋里待着消磨
时间,听到好几个人来找这本书,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前些天来的时候,一
买就买了两本,想着是给我男朋友也捎一本,现在想想,真是太贪心了。
  完玉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谈到了勤威。
  我后来就想,等再来一个人找这本书,我就让出一本来。后来你走进来,
我想,这姑娘好漂亮,如果她也找这本书,就给她了。你看,说到底,就是缘
份嘛,完玉这样接着说。像钱莹这种外表亮丽迷人的女孩子,这样受人恭维赞
美,在她实在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完玉说这些话时竟是那样的不假思索,
显出这般伶牙俐齿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出乎钱莹的意料之外,她觉得这跟完玉
那样拙朴的外表并不十分相称,这使她忽然想,咦,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有
点不寻常呢。
  她们这两个偶然相识的人,在春雨迷蒙的天色里,就站在湿漉漉的街边,
叽叽咕咕说起了话来,这时,她们彼此都有了点女人之间常有的那种韭菜下锅
──一捞就熟的投缘的感觉。她们说着备考的心情,出国的打算等等关于各自
的未来计划的话题。雨天里行色匆匆的人们,走过的时候,都会注意到她们兴
奋的神情,而身着深玫瑰红色外套的钱莹所拥有的那样姣好的面容和修长美丽
的身型,因为有完玉单薄瘦小的身材对比着,更引人注目。
  完玉显然是一个坦白直率、没有什么城府的人,有点像一碗清水,摆在那
里,让人一下就望到了底似的。这样的结论,在钱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这结
论让钱莹觉得有一点点不太习惯。钱莹从来就不掩饰自己是那种自视甚高的女
孩子,她和她的朋友们,总是刻意地要相互证明各自的不同凡响。他们在一起
,连幽默,都是刻意的。他们说话的时候,好像就是变了法,要说一种类似电
影里的台词那样的语言,还要比机智似的,绕了弯来说每一句话,这样日久了
,难免让他们感觉很累,但是却因为故作的高深,久而久之,他们就觉得自己
是那
类叫精英的人物了,他们觉得,那便是深刻。然而完玉的话,听起来却是没有
任何修饰,在短短的时段里,完玉就简单明了地大致说明白了自己的情形。她
告诉钱莹,她已经在着手办手续,她的姑父在美东的一所大学里当教授,因为
姑父和姑妈没有孩子,接完玉出去,一直就是他们的心愿,所以现在帮助她,
说起来是有多重意义的。完玉将由她姑父直接出文件邀请她去做访问学者,所
以去美国的事情,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这让正为了温习英文而深感头痛的钱
莹听来,真是很值得羡慕的事情。那时候,连报纸都在长篇累牍地喧染登陆美
利坚的艰难,伴着市井里的流言和传说,把通往美国的每一道关卡,都描绘得
像是古时的蜀道,钱莹虽说是下了决心,但是说起来,对自己能不能美梦成真
,她心里也是没有底,所以这时听到完玉的这些话,难免艳羡。
  然后钱莹又问完玉,将来到美国有什么打算,完玉却好像是根本没有打算
的:其实我实在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和你们不同,我真的是觉得在这里过得
很好,我也很喜欢我的工作,有时想想真就要到美国去了,还真有些害怕。完
玉慢慢说,后来脸上就没有了笑容。她不笑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霎时便是
一片愁云惨雾。
  钱莹觉得在完玉那样的说法里,有点故作姿态的成份,便淡淡地回应着说
,真是这样的话,那又何必勉强自己。完玉这时就歪了歪脑袋,叹了气说,铁
了心的是我的男朋友,我就没有什么选择了。这样的逻辑,当然会让钱莹这样
心高气傲的女孩子觉得不可思议: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特别是在这种问题上
,更不会迁就别人。钱莹扬着眉毛,不假思索地说,那口气和表情,都有那么
点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
  完玉就笑了,很温柔的那种笑,那样平常的脸貌,便像打上了一层柔光一
般,有几分的动人。你会这样说,倒像是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似的。
完玉说完,还耸了耸肩,那种神情,好像还有点可怜钱莹一般。钱莹就停在那
里,睁圆了眼看着完玉,那表情好像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她这样被人
们要叫做美女的女孩子,会被完玉这样姿色的姑娘就这种问题挑战,想起来就
是个笑话。钱莹心里觉得,对这样的问题,连回答都是让她掉价的。她就那样
眼光直直地盯了完玉打量:这样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哪里来的自信,会在自
己的面前这么从容呢?这样一想,就让钱莹心里有点要笑,还觉到了那种居高
临下的优越感,忽然就觉得可怜起完玉来,想她这样的女孩,能有怎样的一个
男友,而他们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喜欢,怎样的爱?
  这时,完玉突然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叫了一声,便急急别过。
  钱莹站在骑楼下,看着完玉撑着那把沙色的雨伞,慌慌张张地穿过街道,
向街尽头处的一个十字路口走去,钱莹对完玉的注视,是无意识的,有点回不
过神来的意思,所以她的目光,就那样散淡地追着完玉的被雨伞遮住了大半截
的矮小的背影,忽然,就看到了在那街口的拐角处,完玉的步态有点跳跃的样
子,很快,就挽上站在那里的一个男子的手臂。这个情景,让钱莹心里有一种
莫名的兴奋,她偏过了身子,想看一看那男子的样子,可是,那对面街旁羊蹄
甲树繁茂的枝叶,远远地,一下子就遮掩了那个男子的身影,然后他们两人,
一闪,就消失在了那个街口的拐角处。
  而就是那样的一闪,留给钱莹的印象,是一个男孩子很漂亮的轮廓,那个
轮廓之美、之和谐,让她怦然心动。钱莹把右手五指松松地合起来,遮住微微
张开的口,看上去有点走神。她在想,她是根本没有看清什么的,又想,那可
能只是幻觉,心里这样自说自话矛盾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自
己好笑。她这时抬头看了看铅灰的天,她突然有一个奇怪的直觉:很快会读到
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了。这个想法让她有点激动,简直就有要打个口哨的冲动。
  那天,钱莹就带着这样的心情,走进了雨里。

                二
  钱莹在遇到完玉后的第一个周日,就要到完玉那里去取书了。说起来这多
少是有点迫不及待似的,所以当她跟完玉联系时,实在是有点难以克服自己因
为心虚而生出的那份紧张。她的手一按在电话上,就克制不住地想到了那天完
玉挽着的那个男孩子的背影,心就愈发虚起来。她停在那里,摇了摇头,算是
谴责了自己的莫名其妙,然后在心里找着理由跟自己说,那书是很重要很急用
的,是不能拖的,要越早拿到越好。这样给自己反复打了几次气,终于拿起了
电话。完玉在那头爽快地说说笑笑,没有一点城府的样子,这使得钱莹在搁上
电话的时候,竟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热。
  去完玉家的那天是雨季里难得的一个晴天,天色虽然仍不晴朗,但是出门
的人却是不用带雨具了。钱莹换上一条铁灰色的厚呢长裙,上身是一件质地精
良的深灰色毛衣,脚上蹬了双黑色高帮平底的皮靴子,还背了一只带子很长的
灰黑花色交织的织锦包,这样,她那条看似随意地搭在肩头的深红色的开司米
长围巾,便突出了一种画龙点睛的效果。这样的装束,一眼看过去,是最不起
眼的,但有感觉的人,细心看来,却是会看出那里面的精心和着意的,这种衣
着的效果,既很安全又很得体,是一份不着痕迹的用心。而花了这样的心思,
当然并不是为了完玉。天气不错,心情真的也会好些啊!钱莹出门时,掩饰着
扯了扯裙摆,对坐在客厅里拿着报纸抬眼望向要出门的她、表情有点吃惊的老
爸说。
  要说完玉和钱莹是住在同一条街的两头上,其实并不很准确。钱莹骑车沿
着那条叫作桃源路的长街一直往东走,到了尽头,便是一个很大的街心转盘,
那转盘是围着一棵至少有百年树龄的大榕树修建的,桃源路就断在了圆盘这里
,而在这里,有另外向四周辐射开的几条小一点的路,完玉的家,就座落在其
中的一条窄小的街上。这条窄小的街道,好像是通向这个城市的边缘的,因为
一拐上这街道,就可以远远地看到一些农家的菜地了。而且这条小街还象是书
写着这个城市另一页历史似的,因为那街上的路,竟是青石板铺出来的,因为
年代的久远,那样的路面都已经有点坑洼不平,有些地方还在这雨季里积下了
水,而小路的两旁,全是高矮不一的民居,歪斜不整地互相拥挤着,给人以一
种非常平民化又极有沧桑感的印象。 
  钱莹是极少走进这类以私人民居为主的小街的,在她的眼里,这样的地方
是属于“小市民”的地盘。钱莹是那种在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
,常常是自视过高实际上却是极为简单低能的。所谓温室里的花朵,便是指的
她们。她们从学校到学校,出了校门家门,便是在城市里最中心、最热闹、最
安全、而她们又以为是最高雅的地方穿行,她们通常只与她们的同类交结,谈
笑生风、彼此欣赏、相互学习却很难共同提高。她们所能接触和想象到的人物
和事情,便跟她们所熟悉和喜欢的环境一样单纯有限,她们所拥有的那些自以
为是的所谓傲人的阅历和经验,其实是这尘世里最没有根基、也没有多少份量
的一种东西。她们在她们所适应的环境里能够如鱼得水来去从容的生活经验,
总是给她们以一种错觉,以为凭着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就已经可以令她们在直
面相向一个真实的世界时,能够时时临危不惧、处处刀枪难入。所以,当她们
中的一分子、亮丽清高的钱莹意识到自己终于要走出那个她生长并熟悉的环境
时,拥有的自然是满满的兴奋好奇和不知深浅的盲目自信。当她站在完玉家那
座给人的感觉是以残砖砌出来的外表老旧的两层楼房的门口时,心里的感觉颇
为复杂,有几分对探险的跃跃欲试,又好像是持着以不变应万变的自信,同时
还有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钱莹抬眼上下看了看那老旧的楼房一会儿,歪歪头,用手撩了撩披肩的长
发,将一只手放到胸口上,微微拍了一下,好像要给自己鼓鼓气一般,回神一
想,自己也觉得好笑,便吐了口气,然后抬手敲那扇很旧的门,那门是敲得很
有韵味的,慢一声,快两声,再慢一声快两声,简直就像是和着自己的心律,
在盼望和迎接着一段玄机深伏的奇遇。
   完玉很快就从二楼上一扇很小的窗子里探了头出来,笑了叫:就在等你
呢!等一下,我就来。一小段的间隔,完玉下来开了门,钱莹一脚跨进的就是
一个很不小的客厅,因为是那样老旧的房子,采光原本就不太科学,加上天色
不晴朗的缘故,厅里便显得很暗,可是,这厅堂却是因着大,便给出了一种气
势,让钱莹在心里立刻觉到肃然,肃然之外,还有种神秘。她在这个城市里长
大,却从来还没有走进过这样的民居,她的经历和想象力,也没有让她猜测过
在这个城市里这样僻陋的地方,会有这样一种别有洞天的生活情形。她尽力掩
饰着心里的惊异,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在客厅里慢慢地四下打量起来。
  钱莹注意到厅里环墙而置的家俱看上去很简单,但细细再看一下,每一件
却都是古色古香、做工精良,看着就是来历悠远、背景复杂;又抬眼看到墙上
最显眼的地方挂有一个红木雕的十字架,还有很多个插满了五颜六色照片的镜
框,她趁完玉倒水的时候,凑近墙边看那些照片,这一看,竟发现那些显然是
完玉家远亲近戚的照片的背景,竟是世界各地的风光,心里便开始觉得住在这
老屋旧宅里的人家,真有着让人难免要好奇的不很寻常的背景。
  这时完玉端了个精致的烧印有蓝花边的茶杯过来,说:喝点茶暖暖,外边
好冷吧?我家还好找的吗?大概是见钱莹在端详着墙上的照片,话便停了下来
,她站到钱莹旁边,陪着钱莹浏览,一边解释说,这是我姑妈姑父,要帮助我
去美国的那对。这是我大伯,堂兄妹,他们都在里约热内卢;这是我舅舅一家
,在哥本哈根。噢,这位是我姨婆,在悉尼,她都九十了……钱莹的手指,后
来就停在了一张父女三人的合影上:这是我爸妈和妹妹,他们去了香港。她的
目光就停在那张照片上,那种仰望的眼神里,有一种难掩的深情。你怎么没有
去呢?钱莹用热热的茶杯暖着手,随口问道。完玉笑笑:我从小就和我奶奶一
起生活,爸妈以前在西郊的医院里做事,一周就回来一次。现在我奶奶年纪大
了,离开她,是很舍不得的,就陪她留下来。钱莹想说,那要去了美国,还不
是要割舍,可话到嘴边,就打住了。完玉一定是猜到了钱莹的心理活动,就说
,我姑姑一家现在也和我们同住,还好啦。我要走,也真是没有法子的事,人
长大了,就晓得了所谓十全十美忠孝两全的事,可是绝对不会有的。
  钱莹听到完玉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话,不禁转过脸去想看看她的表情,这一
看,竟发现完玉的眼睛有点红。见钱莹看她,完玉便马上做出个很勉强的笑。
钱莹于是赶紧打岔说,你们家真是亲戚遍天下啊。完玉果真就接过了话头,轻
轻笑道:倒是。我家里祖上到了南方,好几代都是做的医生,家族很大,以前
说是要敲钟吃饭的。到了我爷爷那辈,还开了药厂,就是那个以前叫六二六、
现在叫南星的那家的前身。四九年前后,一大家的人就世界各地地散开了,我
爷爷带着小老婆去了香港,奶奶就给留下了,好多的波折,好在她有信仰,真
是要佩服她,等会你就会见到她的。说到这里,完玉抬眼看了看另一面墙上的
挂钟,说,就差不多要回来了,她很大年纪了,可是周日上教堂做礼拜,仍是
风雨无阻。 
  她自己上教堂吗?钱莹知道,在她们那个小城市里,只有一个象样的教堂
,那离完玉的家可是好远的路程。平日都是我陪去的,今天你要来,就让我的
男朋友去了,完玉不经意地说。钱莹听了,竟有点兴奋起来,再说话的时候,
就有了很活泼的手势,声音也高了起来,还有点飘飘的。
  完玉这时走到那张红木沙发边,从茶几上拿起了厚厚的一本用道林纸包了
封皮的书,走过来递给钱莹:哎,这是你要的书,但愿它能带给你好运。钱莹
这时好像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禁有点脸红。接过书,象征性急急地翻
了翻,说,太谢谢了。遂将价钱看过,掏出钱来递给完玉。完玉没有推辞,收
下钱后,很友善地说,你要不要到楼上看看?你的生活环境,一定是很不同的
,大概是没怎么看过我们这种市井民居里的生活情景吧?钱莹听了这话,笑笑
,却吃不准是该得意还是该脸红,心里还有点吃惊于完玉的善解人意。
  完玉便走在头里,要引钱莹上楼。就在这时,她们两人都听到了大门那边
传来了开启门锁的声响,便同时停下脚步,完玉折过身子,说,他们回来了。
就转回头来快快向门口走过去要拉门,一边还叫:我来,我来!钱莹就站在楼
梯边,竟然有点紧张起来,脸上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身子,将两只手
很不自然地就背到了身后。那样子,拘谨得就像个标准的淑女,勤威后来这么
逗她说过。
  因为屋里很暗,大门开启的刹那,外边的天光仿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
度一下亮进厅堂的深处来,那种效果,钱莹一直觉得神奇得不可言传,好像那
勤威,便是披着那天光而来的。
  完玉快快过去扶住了奶奶。而勤威,当时是站在那老奶奶的身后,在那老
奶奶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很适时地扶了一把。每每回忆至此,钱莹总是说
:那谦逊的姿态和呵护的神情,实在令人倾倒,一下子,就能抓住人心的。
  然而,在钱莹所有接下来的关于勤威外貌的描述里,人们听到的都是一些
近乎于“最、最、最”、“登峰造极”这类最抽象而又最没有什么信息量的话
语,就是“惊艳”,也还是那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效果,落不到实处,还
要让人觉得有些虚张声势:他的眼睛很迷人,钱莹先是这么说,每到这时,她
自己的眼睛就迷朦起来,好像这样隔了悠久时空的追忆,仍能带给她一种很物
质的生理上的迷醉和快感;又说,可那眼睛又不是你们常见的那种美男子浓眉
大眼的样子,其实是单眼皮,那种单眼皮的眼睛表达出来的迷离,是一往情深
,深情,深情得一塌糊涂;鼻子也很棒,高,但是又不是简单的高,简直就不
是肉体凡胎的爹妈能生出来的,是那种鬼斧神工的效果啊;嘴唇也是美,棱角
很分明,但是又很柔美,还很有力度的;还有脸型,那样周正,是绝对凛然又
绝对温和的线条;噢,那体型是健美挺拔,可是很奇怪,却又有一种玉树临风
的效果;头发也是,很浓很密,但是却是柔柔的……这样的说法,实在让人觉
得天花乱坠、云山雾罩,这让大家不禁要怀疑,是钱莹真的说不明白呢,还是
故意不想说明白。大家只能从美女钱莹这种时候发光迷乱的眼神、激动得语无
伦次的表现里,选择了相信勤威有着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几乎是绝非人间面
目的音容笑貌,钱莹最具体的比拟,是提到过影坛帅哥汤姆·克鲁斯,可是,
那最抽象的形容最终还是没有能落到最具体的载体上,因为她说,帅哥汤姆也
只是能让她想象到一点勤威的影子而已。
  总而言之,简而言之,钱莹在与勤威的直面相对时所得到的第一印象,印
证了那雨天里钱莹对那个背影的虚幻的遐想,而且是让她有种有过之而无不及
的感觉,她因此体会到的是一种带着极度兴奋的告慰的心情。
  钱莹就那样隔着距离,微微张了口,带着几分矜持朝勤威点了点头。然后
才将目光收回,看向完玉和她奶奶。完玉微笑着问奶奶一些话,然后搀着步态
有些蹒跚的老人走过来,将钱莹介绍给了老人。
  好漂亮的姑娘!那奶奶握住钱莹伸过来的手,很慈祥地拍着说,然后和善
地笑笑,那笑里,却显出了疲倦。钱莹注意到老太太的衣着非常讲究,缎面的
唐装薄袄还裁出了很美观的腰身,看得出作工精细。钱莹兴致很高的样子,扬
着声回老太太的话说:谢谢您老人家夸奖,一抬眼,就看到勤威在一边以令人
迷醉的表情,专注快活地看着自己笑。
  钱莹,这是我的男朋友勤威,在省电视台做事。完玉转过头翘起下巴朝勤
威那个方向点了点,又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新认识的朋友钱莹。
  勤威就笑了说,很高兴认识你。钱莹一时不能肯定,要不要伸手过去和他
握个手,就有点不自然地站在那里,笑着,有点没头没脑地说,我也是。同时
脑子里一下子闪过省台地方新闻时段里那位总像是没吃饱饭似的男播音员萎靡
不振的形象,很好奇这样的美男子在那电视台里是干什么的。
  这时,那个老奶奶忽然指指勤威,又指指钱莹,说,你们站在一起,真好
看呀。钱莹的心一沉,紧张地望了完玉一眼,完玉却没事儿似的,附合着“是
啊就是啊”,还向勤威扮了个鬼脸。勤威却好像没有听见,岔开了话题:奶奶
很累了。老太太便说:你们聊吧,阿玉啊,留钱姑娘吃了饭再走,然后由完玉
扶着,走进侧边走廊边上的房里。
  这时厅堂里只剩下钱莹和勤威。勤威朝钱莹笑说,你坐吧。然后紧接着又
说,奶奶很喜欢你。按钱莹的描述,勤威的声音很磁性,很性感,这种描述,
也还是抽象,理解起来就是那种既不嘹亮又不清晰的音质。就像麦克·波顿那
样的声音吧,钱莹后来终于肯定地说。钱莹那时听了勤威那样的话,就朝他笑
笑,不知该怎样接这话,这时,竟看到勤威朝自己眨了眨左眼,是很有挑逗性
的那种表情,同时还微微噘了噘嘴,带着好像是向老相好调情的那种暧昧。钱
莹一下就脸红起来,很俗套地心跳加速,手都有点要发抖。她显然还没有应付
过这样的场面,在她所有与男人交往的经验里,说到底,还大都是那种所谓有
礼有节、正襟危坐、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她还停留在醉心于倾诉和倾听的阶
段。所以,当她眼里那个魅力四射的勤威突然向她抛出了那样一个具有撩拨意
味的眼神,她的背景和经验,都使得她对这种撩拨没有任何的判断力。
  而就在这时,完玉出来了,钱莹慌张地退到靠墙的一张单人沙发边上,整
个过程的动作很不连贯,也不协调,看上去像是作贼心虚。勤威却在那边迎上
完玉,同时朝钱莹说,你坐啊,别老站着。那说话的口气和神态,很温和,但
是很清楚地带着客套,快速地就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一样。
  钱莹就这样呆在了那里,眼巴巴地看着勤威过去揽住完玉的肩,因为他高
出完玉很多,那矮小瘦弱、其貌不扬的完玉,一下子就温暖地消失在勤威的身
影里了,留下高挑美丽的钱莹,形只影单地在一旁带着一份凄凉。钱莹听到勤
威在那里很温存地对完玉说,在路上见到海燕,说你的护照他们科已经签发了
,星期一就可以直接上她们办公室取,免得等公事公办让单位通知你,又要拖
几天。这时完玉转过了身子,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带着若有所失的惆怅,又
有种如释重负的放松,勤威便很及时地用搭在完玉肩上的那只手,在完玉的臂
膀上抚慰地揉起来,钱莹看到这情形,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酸酸的,好像还
有几分的委屈,竟觉得勤威有点亏欠了自己似的,可马上转念一想,哪能就因
为那样一个眼神,自己就这样无聊起来?一时觉得十分没趣,于是等完玉稍回
过神来,便告辞。
  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呀,完玉马上说。谢了,我还要去办些事的,钱莹笑
着答,走过去拿起书和进门时搁在一只椅子上的挂包。她在这整个过程中,故
意没有看勤威一眼,但她的直觉和余光,都明确地肯定勤威在那里认真地观察
和揣摩着自己。
  那就不勉强你了,完玉说着,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惘然犹豫,大概是
很奇怪钱莹怎么忽然就这样郁郁不乐起来。
  等等我,我也要走的。勤威这时突然说。完玉和钱莹都很惊讶地回过头来
看向勤威。钱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口,愣在那里,张开了口,眼睛直直
地看着勤威的手在空中挥了个很优美的弧线。她快速地转过去瞥了完玉一眼,
从完玉的表情里,她知道了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临时决定。 
  忘了跟你说,我出门时我们刘科长让我下午两点以前赶回去顶小何的班,
小何他老婆临时来了,要去接站,你看,差点儿给忘了。勤威边说边提起书包
,从容地向着完玉,慢慢把话说完。
  完玉的脸色有点不悦,但很快就由阴转晴,突然哈哈笑了说,算了吧算了
吧,又是见了美女,就丧失原则了吧?你等等吧,我上楼把奶奶的布料拿给你
。说完就快步上楼,留下钱莹和勤威在厅里听着她咚咚咚的足音由近而远。 
  钱莹看向勤威,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停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完玉
竟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赤裸裸的话,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这样的话,即便是开
玩笑,也应当是要避开钱莹的,现在这样一来,钱莹便觉得是受到了伤害,心
里忽然恨恨的,恨完玉的这样没有修养,还要怀疑完玉有点故意要羞辱自己的
意思,心里这样七想八想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看上去很不高兴。她有点想抬
步就走了,但她的教养又让她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就赌了气忿忿地瞪了一眼
勤威。勤威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在看她,还忽然闭了一下眼睛,眼睛闭上时
,还微微抬了抬双眉,那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有点玩世不恭,可就是在那样的
面容里,他的长长的眼睫毛在下眼睑上打下淡淡的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看上
去惹人怜爱,钱莹的心,一下就软了下去,随即就暖了起来。
  完玉下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子,她走到勤威身边时,伸手进袋子里
掏出了两块布料,给勤威看,一边说,就按奶奶跟你说的做好了,但要快呀,
最好在我们走之前做好了。钱莹这时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在一边问:你会做衣
裳啊?勤威一边从完玉手里接过袋子,一边很温和地朝钱莹笑笑:凑个数吧!
边说,边迈步朝大门走,钱莹跟在他身后,因为这个新发现,步态里便有几分
雀跃,只有完玉,将两手插进了裤子口袋,若有所思地低着头跟在两人身后送
客。
  钱莹跟着勤威一道出了大门,再转身回来,向倚门而立的完玉又说了几句
道谢的话,心里还想问她是不是就要去签证了,想到如果是的话,还应当送几
句吉言,可看到完玉在那里有点魂不守舍,心里就发虚起来,觉得再不便多话
。完玉笑了应说不客气,有空再来玩呀。勤威就走过去,揽了揽完玉的肩,那
情形,却像和钱莹是一路的,是和钱莹一起在向完玉道别。
  当完玉转身关上了大门时,勤威向站在那里有点发愣的钱莹很灿烂地笑了
笑,说,好了,我们该走了!那口气,竟好像他们倒是同盟,并有一种亲密无
间的关系。
  钱莹心里觉得心烦意乱,她一言不发,拉下脸走过去将停靠在外墙上的自
行车开了锁,推到路上一踩,就踩出了很远,留下勤威,在身后开他自己的车
锁。
  迎面而来的是寒风,凉嗖嗖的,钱莹无法自控地哆嗦了一下,心里也不明
白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那种让人惊心的预感。
  这时在风中,她好像听到勤威在后面叫她。她没有回头,但那双灵活美丽
的眼睛,忽然就在寒风里急速地潮湿了起来。

                三
  当钱莹就要冲出那条小街,转入桃源路尾那个绕着大榕树而建的大转盘时
,她突然决定跳下车来。在那个瞬间,钱莹意识到她此时无端被拖着表演的简
直就是一部滑稽不堪、俗不可耐的女跑男追的街头活报剧,她这时非常清楚地
觉到了这条窄小残败的街道,到底是别人的地盘,她以往的经验,不仅在这里
全不管用,而且还让她显得笨头笨脑,低能可笑,她有点误入歧途、力不从心
的感觉了。这样一来,她早些时候拐进这条小街时那股掩饰不住的骄傲和自得
顿时荡然无存,这使她恼羞成怒。只有快刀斩乱麻了,她对自己说。这个决绝
的心意突如其来,却又是自然而然。
  她就那样直直地挺了身子站下来,两手扶着车把,把身子侧过来,面向着
勤威悠然而来的方向。这时,好像是有点起风了,她额前的散发,开始零乱地
飘起来,她铁青着脸,双眼微红,一动不动,那样的形象看上去便出了几分悲
壮的效果。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此时在勤威眼里的形象,这使她的举动,
有了点刻意的戏剧味。
  你叫什么?你!还没有等勤威下车站稳,钱莹便压着声狠狠地说,话一出
口,她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自己怎么也会有听起来这样粗野、蛮不讲理的时
候。我叫你哪!勤威一边跳下车来,一边微笑着答。他看上去兴致勃勃,英俊
的面庞上写着一脸的无辜,看在眼里,竟让钱莹感到了疼惜,她立刻就觉得自
己卯足了劲高高举起的一拳,一出手,就往下砸到了一团厚厚软软的棉花上。
她同时一转念还意识到,自己这样恶狠狠的腔调,其实是在跟勤威套近乎,这
实际的效果跟勤威刚才在完玉家里对自己使的那个暧昧眼神是一样的,而真正
彼此生分的人之间,有的应当是彬彬有礼、距离得当的分寸。
  这样在大街上大呼小叫的,很不像样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了我们
就各自走路。钱莹的口气软了下来,想要拉开一点距离,那话里还好像是有点
要摊牌的意思,但那声音听起来却没有什么底气,说到最后的时候,那些字仿
佛就给模模糊糊地吞掉了。
  勤威很从容地站在那里,带着欣赏的表情听着她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一
个极短的间隔,他突然伸过手来,一把抓住了钱莹的左手腕,他脸上的表情轻
松怡然,眼睛还半眯起来,很陶醉的样子,但是他抓紧钱莹的手,却是坚定有
力的,让她觉得动弹不得。钱莹知道若不是有一番挣扎,她根本不可能将手抽
回来,但是要那样在大街上拉扯,在她是做不来的,何况心下还有些惊喜的意
思。她就红了脸停在那里,顿时全身的肌肉都收紧了,然后又快速地放松,在
这个过程里,她感受到了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理上的快感,她的两耳立
刻就像受了碳火熏烤似的闷闷地热起来,但是她还是没有忘记说话:你这是什
么意思?这时,她自己都听出了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勤威没有松手,他突然一笑,很灿烂的一笑,却没有说话。钱莹害怕看他
那样的笑,她有一种溺水的感觉,她想,他要再这样下去,她就要没顶了。她
勉强地撑着,喘着气说:你笑什么?勤威就收住了笑,很夸张地左右看了看,
然后上身探过他自己的车子,往钱莹这边凑过来,轻声但是肯定地说,我笑我
自己,我可是从来就不喜欢一本正经的淑女的,可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喜欢
你的这种型、这种款?说到这最后两句裁缝用语,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点无助
的绝望,好像反倒是他已经不可救药了。后来钱莹一直在想,这便是勤威的杀
手锏了,像勤威这样的男人,要对女人这样进攻的话,一百个女人一定就有一
百个会是城池失守、最后要奋不顾身随了他的。
  钱莹立刻就感到了眩晕,她的双唇微微地颤动起来,想说什么,却分明已
是失语。她只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是彻底的不知所措。她心里其实是
极度的欢喜,像她这样姿色的女孩,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到男孩子向自己诉说爱
慕之情,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将那种感情表达得像勤威这样性感。对,是性感
,她后来就选定了这个形容词。而且对勤威,她是倾倒在先的,那份倾倒,是
从有了那个雨天里奇怪的幻觉开始的,而一开始,所有伏笔的线索就埋得很直
接,是要一路领她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
  你这人怎么是这样?你们怎么都是这样?你向完玉撒谎,跟着我出来,就
是要这样?她想说“这样挑逗我”,可这话到嘴边,连自己也忽然觉得很有点
假正经,就停了口。但是勤威显然是听懂了她的潜台词的,他抬眼,刚要说什
么,这时,钱莹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越过自己的肩头,往她背后的
什么地方很快地扫了一眼,简直就是在弹指之间,他原本闪出了亮点的目光就
迅速地黯淡了下来,握着钱莹左手腕的那只手,也快速地松开。
  让钱莹震惊的是自己竟然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她真的是舍不得让那种
极其新鲜的、漫及身心灵肉的快感就这样稍纵即逝,她甚至都有了一股想要伸
过手去拉起勤威的手的冲动。可是这时,勤威的目光还是那样带有警觉地看向
她背后的什么地方,她便有点不情愿地顺着勤威的目光,转过头去。一看,就
看到自己那位在省电视台《观众点播》节目做音乐编辑的中学同学、永远是张
张扬扬、花枝招展的咪咪,满脸兴奋地溜着车向这边冲过来。
  钱莹的兴致马上就给咪咪的那一脸春风扫荡得一干二净。勤威却是挺直了
身子,表情里虽然有些戒备,但还是有几分高兴地朝咪咪笑着,钱莹这才想起
,他们是同事。
  嗨,我还说那对俊男美女怎么这么抢眼呢!原来是你们搭上了,绝配呀!
勤威,你也算上路了嘛。咪咪的双脚还没有落地站稳,她那尖尖的女声,就叽
哩呱啦地在那里由远而近地响过来。
  钱莹的眼珠,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上下翻转了一圈。然后只能淡淡地看向
咪咪,很勉强地笑了笑。勤威装着没听进咪咪的话,向她应付地寒暄着,等她
过来刚站稳,就马上说,我得走了,你们慢聊。然后就推着车要离开,钱莹这
时竟有点舍不得勤威离开的感觉,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她顾
不得咪咪的存在,眼巴巴地掉过头去,看着勤威的背影,这时已经走出了几步
的勤威,突然调过头来,向钱莹说,我了解到展览会的日期,就给你打电话,
然后很轻柔地笑了笑。钱莹在心里感到了安慰,可转念一想,他并没有她的电
话,再一想,就想到了完玉,完玉这时在脑子里的出现真是很不合时宜,这还
让她一下子意识到勤威又平空地扯出一个无端的由头,钱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
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脸上原有的那种很有几分娇柔的笑意,说没,就
一下子没了。她马上转过头来,看向咪咪。
  咪咪那一头显然是新烫的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那种每一根头发都百绕千
弯的钢丝卷,她还用一只深咖啡色的大电木发夹,将一大撮头发在头顶高高夹
起,那双亮亮的、小而圆的眼睛,描上了一圈深黑的眼线,好在没有再抹上眼
影。那眉毛也是修过的,细得极不真实,最要命的是嘴上抹着的鲜红唇膏,让
她看上去好像是刚吸了一口鲜血,本来一个清秀可人的姑娘,妆这样一化,就
化出了浓重的风尘味。而她身上的衣裳也是花团簇锦的,跟钱莹那样对比着,
一个是艳俗到了极处,一个是素雅到了极处,可是咪咪的那种俗,却给人以一
种温暖而活泼的感觉,让你要原谅了那里面的俗气,还由不得要有点喜欢的。
对比之下,连钱莹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刻板,又想到勤威刚才是用那样的口
气提到了“淑女”──那个她以前一直要引以为傲的人们给自己的称谓,便觉
到了酸溜溜的味道,她定睛再一次地上下打量咪咪,心下竟然好像还有了几分
的羡慕。
  说起来,咪咪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钱莹和咪咪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咪咪的课业总是平平,她的爸爸早年是省艺术学院教油画的教师,咪咪生长
在艺术学院那样的环境里,从小有一搭没一搭地学这学那,说起来倒是会玩很
多的乐器,也能歪歪斜斜地涂它几笔画。中学毕业时,当届大学是没考上,但
那时咪咪的爸爸开始走红,他走遍大江南北,到处给中国文化界的名流闻人画
肖像画,这个创意在那时非常新潮,以他的功力,那些肖像画当然是画得很不
错的,一时间,他给文坛泰斗名人闻人们画的的那些非常漂亮的肖像画,频频
出现在全国各种刊物上,或作封面,或为插页,他就携这样的气势,很快就当
上了艺术学院的院长。至于他的画后来画到了香港,他以为那里的政经界名流
画肖像画得以在香江名利双收,那是后话。
  咪咪第二年就“考入”了艺术学院学拉二胡,没有人听过她的演奏,到了
大学最后一学年,她还得到特许到北京拜了师,在那里住了一年回来后,就变
了个人似的,以前一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姑娘,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不仅说
话再不脸红,还从此喜欢见了女朋友们就开导说,要快点做了女人啊,做了女
人,那才是别有滋味的人生呀。她的二胡当然是早就不拉了,而她的名字,作
为编辑剪接什么的倒是常常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钱莹不时会接到咪咪的电话,咪咪久不久还会到钱莹家里坐坐。咪咪交游
广大,加上她的爸爸人气急升,从艺术学院院长做到省文化厅厅长,传言说是
马上就要调任北京,咪咪当然就认识了很多省里省外的很有家庭背景的朋友。
很多时候,她来找钱莹的目的便是为了拉钱莹去认识她的那些朋友,她总是对
钱莹说,我到处跟人讲,我有个女朋友钱莹,那可是闭月羞花的资质啊,可他
们都不相信,你跟我去嘛,去镇镇他们。咪咪的这种说法让钱莹哭笑不得,听
起来好像自己是一件什么物品,因为有人说了大话将自己夸耀了,现在就要端
出去让人验证一番,太滑稽了,所以她从来就是对咪咪说不。可咪咪真是个好
脾气,也从来不恼,还是久不久就来看看问问,她们的关系,就这样维持着,
还挺不错。
  这时是咪咪先开了腔:我说你呀,怪不得总是推三推四的,原来是跟他搭
上了,小心耶,我看你是搞不定他的。咪咪一边说,一边笑,没等钱莹回嘴,
又说,你是认真的吗?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嗨,说认真也不对,就
是傻兮兮的啦,这时,她大概是看到钱莹的脸拉了下来,便停了了一下,可是
却还是忍不住,将手搭过来放到钱莹的肩上,声音低了几度,说,你知道他在
大学里的绰号是什么?是“于连”呢,这是什么意思,你当然懂。你这种纯情
淑女,和我们不同,你这样拉着脸一上来就是找终生伴侣的架式,还是不要跟
他搞在一起的好……
  钱莹这时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她说,咪咪,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你怎么越来越小市民了?说话越来越难听,三三八八的,好没有意思。
  咪咪做了个鬼脸,然后笑出了声,说,钱大小姐,你都多少岁了?还怕当
小市民?说着伸手过来扯钱莹肩头的红围巾,讥讽地说,看看你这身打扮,傻
不拉叽的,活脱脱谢芳演陶岚的架式,你要笑死我了,就你这样,也敢打勤威
的主意?你要让他耍死。
  这是说到了钱莹的痛处了,她抬手拍开咪咪的手,咪咪也不恼,还在那里
往下说,我是为你好,你看他,为了能出国,连那样的女人也追,唉,还说是
以前大户人家的後代,你说,会不说是捡来的弃婴呢?见钱莹皱了眉,她马上
就转口说,勤威是什么?一个漓江边上小裁缝的儿子而已,上的也不是什么好
学校,你用脚趾想也想得出来,多少人都挤不进我们那技术部的,他凭什么?
你别以为,男人也有靠睡觉睡出大好前程的呢。钱莹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当即
打断了咪咪的话,极为不快地说,咪咪呀,你说够了吧?我和他才认识,哪里
对哪里呀,你扯那么远干嘛?咪咪高高挑起了两道细眉,挤了挤眼睛,笑了说
,我看到他抓了你的手嘛,好了,就算我多嘴,但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害你,
真是为你好,如果你是我这样的人,我会费这样的口舌?也好,你小时候老写
作文说要做那什么暴风雨中的海燕,也真该练练了,只是要记住,不是跟什么
人都可以认真的,你这样一个美人儿,还不趁着年轻好好玩玩,是有点浪漫生
命了。但要会收手,说到这里,她忽然很有点暧昧地挤着眼笑笑,说,勤威的
kiss打得很好咧,是有名的呦。听到这里,钱莹觉得是到了自己可以包容
的极限,便说,我不陪了。转身推了车就走,留下咪咪,在身后还喊了两声什
么。
  咪咪的话是很让钱莹伤心的,接下来的好几天,她不时要玩味起咪咪那些
呱啦呱啦的话。在那些话里,她隐隐约约了解到了勤威的身世,想到他那样出
色的一个人,那样的背景,能走到今天,有多么的不易,却还要让人这样编派
着,她心里还有些疼了起来。她也不是没有想到咪咪的话完全有可能是真的,
但是,她后来想,大概是因为她爱了,她一有那样的怀疑,思维里就要有一种
强迫的跳跃,随后便是强迫的忘却。她也将完玉转让的书拿出来想看,可一看
,就要想到完玉那样没有城府的笑,心里便觉得是亏欠了她的,这种关于“亏
欠”的想法一出现,就让钱莹坐立不安;转念就去想勤威,想到勤威那样的绝
非人间面目的音容笑貌,想到勤威抓住她的手说的那些话,她的身心都会急速
地发热,她忽然想到:我是爱上他了吗?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挥之不去,一
直烦扰着她的心,使她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是爱吗?她想,应该是吧,但又
不能肯定。她就开始了自问自答的游戏,先是自问,好的,钱莹,如果勤威让
你做这,你会吗?做那,你会吗?一路下来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后来这个游戏
就有了点自虐的意味,她终于问道,钱莹,如果勤威让你去死,你去吗?她让
这个问题吓了一大跳,想到自己的心志已经是到了这样的程度了,想必真是爱
了,眼睛就有点湿了。后来,突然好像是壮了壮胆,就是那种斗胆一问的悲壮
的感觉:钱莹,如果勤威要你?你肯吗?这个问题让她耳热心跳,但是,因为
生死的问题都解决了,她的耳热心跳便没有持续太久,就平静下来了。当然这
时完玉又出来了,而钱莹这时,因为已经有了一种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的决心,
就狠心地,跳过了完玉,而且话说到底,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是认为完玉根本
是做不了对手的,所以对完玉的忽略,一半是心虚,另一半是不屑。
  关于勤威爱不爱自己的问题,她觉得是一清二楚的,因为勤威拉着她的手
,亲口告诉她说自己是喜欢她的,在她和她朋友的语汇里,那是惯例,男人和
女人如果对对方说了喜欢,那意思就是爱了。这样,一幅图画就出了个大致的
轮廓:她爱勤威,无疑;而勤威也爱她,这点也无疑。那么完玉呢?她不愿往
深里想,还又是跳过。
  数日下来,钱莹觉到了煎熬。她在省电力厅中心调度所远动科的办公室,
位于电力中调所大楼的十三层上,从办公室的窗子里,可以远远地看到省电视
台在望仙坡上的那个耸入云霄的发射塔,那个铁塔,以前对她毫无意义,现在
,便总是向她提示着勤威的名字似的,让她看着心里躁动难安。这样魂不守舍
地终于熬到了星期四,还是等不来勤威的电话,钱莹有了崩溃的感觉,便决定
给勤威打个电话。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决定。
  她从电话号码簿上查到了省电视台技术部的号码,她拿起电话时,心里竟
然是出奇地平静,她面对窗外,望向雨雾中遥远的、若隐若现的发射塔,心里
弥漫的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所以她的声音,让人听起来竟有了点甜蜜的意思。
  对方是个年轻的男声,听说要找勤威,很热情地说,我就去叫他,请问你
贵姓?钱莹报了姓名,就听到背景里有人在喊:勤威,钱小姐电话,然后就听
到有些响动声,又听到那个男声说,小妞声音很甜。后来就听到背景里有轻笑
声,显然是勤威走到了电话边,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其实钱莹还没有想好跟
他说些什么,她急得眼皮都跳了起来。
  喂,阿丹吗?怎样?勤威在电话那头很随便、很自如地向一个可能是叫钱
丹的姑娘说着话。钱莹一下就愣在了那里,忽然,竟因为觉得委屈,鼻子还有
点发酸,这只是一、两秒的间隔,勤威那边就马上峰回路转的样子,拖着声兴
高采烈地说:噢──对不起对不起,是钱莹吧?我还一直惦记着你呢!正想给
你打电话。他真是个老手啊,钱莹每每忆及都是要叹了口长气说。
  钱莹虽然在心里明白地知道这是勤威的油滑,但她还是有要破涕为笑的感
觉,本想开开那阿丹的玩笑,但是又觉得跟勤威的关系,还是没有到这个程度
的,就改了口说,是钱莹,嗯,她停了一下,突然,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
下面的话就脱口而出:他们说电视台有人给我打电话,也没留名字,我想会不
会是你呢?所以就给你挂个电话问问。话一说完,钱莹的心好像都要跳出了嗓
子口,天,她在心里还叫了一下,为了这个男人,我都开始说谎了。她是那么
不安,一只手就死死地往下撑住桌面,心里竟感到了一种背水一战的悲壮。
  是啊是啊,我是打过的,你不在,就没有留话。勤威在那端兴高采烈地说
。钱莹的心就沉了下去,这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咪咪的那些原本让自己觉
得是疯疯癫癫、一派胡言乱语的话,可转念一想,是自己先说的谎,倒是给勤
威出了难题,难道让他去戳穿一个女孩子的小幌子、让她难堪吗?这样一来,
竟然又是勤威占了理。当然后来,勤威解释过他原本是想好送走了完玉再给钱
莹打电话的。
  接下来的话,就很自然了。勤威在那端对钱莹说,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
跟她聊聊天儿,挺想她的。这样的话,如果没有那天勤威那决定性的一握,一
定会让钱莹觉得肉麻兮兮的,可是,他们的关系,因为是有了勤威那天的行动
和表白垫了底,这时听起来,倒是非常自然的了。过了很多年以后,钱莹在美
国参加查经班,听人们谈有关男女关系的题目时说,上帝对男女交流时每一个
肢体层次的动作,都在精神层次上赋予了对等的意义,她的心里总是非常感动
。又听他们举例说,当两人开始有肌肤的抚摸和接触时,就是反映了“我想要
接触到你的生活”那样的精神意义,而男女双方性活动最高层次的相互间肉体
上的进入,便是精神上渴望合二为一在肉体形式上的表现,每到这时,钱莹总
是会想到勤威,对比着那样的解释,分析起这样的理论在哪里可以将她和勤威
的那一段解释通了,在哪里又解释不通。虽然在总的意义上讲,她总是一时清
醒一时糊涂,但是,她必须承认,在勤威拉过她的手之后,她被诱发的那种心
情和行动,绝对就是使他们的关系有一种突变的效果的。
  后来勤威就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提到了完玉,说完玉这个周末就要启程去广
州办理签证,她奶奶跟她一起去,因为完玉还有个伯父在广州,老人打算要到
那里住一阵。再后来,勤威就说,他周日上午送走了完玉她们,要到省纺织品
进出口公司的朋友那里看看他们有什么新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他在那端问,
可没等钱莹答话,勤威又说,嗳,你应该去。你得改改你的着装风格,那些精
致拘谨的衣裳,不合适你的,你知道吗?你那天跟完玉认识时穿的那件衣裳,
简直就像是白金汉宫前面皇家卫队的制服。他这样的话,不经意地让钱莹知道
了他那天是远远地注意到了自己。所以钱莹后来想,自己会在完玉家里碰到他
,大概就不完全是偶然了。
  勤威对钱莹衣着的评语,让钱莹想到了咪咪笑她是谢芳演陶岚时的那些夸
张的表情和语调,心里竟有些自卑起来,这在她,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如果不
是因为勤威,她是根本不会在意咪咪怎么说的,她着装的品味,在她的圈子里
是有口皆碑的。因为她喜欢黑、蓝、灰这些色调的东西,而它们穿在她身上是
那样的典雅,曾一时让她的女友们趋之若骛,当她们走在一起时,还被人笑话
象群乌鸦似的。可是现在就因为勤威的异议,钱莹的自信竟动摇了起来。
  你在笑话我吗?钱莹不快地说。勤威便在电话那端哈哈地笑了几声,然后
说,怎么会?我说的不是你的品味,而是你的风格。这样跟你说吧,那样的衣
裳穿在你身上,就好比是用厚重的呢料来包裹一件精美的磁器,有点杀鸡用的
牛刀,也出不了锦上添花的效果;包裹精美的磁器,应当用的是丝绸,就是那
种意思,你知道的啦。钱莹给说得笑了起来,心里真是觉得跟勤威说话,好舒
服。
  于是他们约好,周日下午在七星路中段的的二路车车站碰面。因为是雨季
,就说好了要一起乘公车去。
  就要挂上电话的时候,勤威突然说,啊,恨不得明天就是周日了呢?钱莹
的脸,也热了起来,勤威又说,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钱莹心突突地跳得更快
,声音尖起来说,为什么?勤威说,因为完玉要走了呀!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可以理解成完玉终于要去签证了,出国的事很有些眉目了,也可以理解成别的
,比如说跟钱莹的交往有关的。钱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话,就停在那里,是
勤威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声“不见不散”,电话才挂上了。
  周日来得很慢,但谢天谢地它终于来了。等到了要出门的下午,钱莹就早
早按计划拿出了想好要穿的衣裳。那是一件钱莹的姐姐以前送给她的毛线连身
裙,白色的上半截宽松,下半截是黑白相间的横条,那衣裳的织法是到了裙子
的部份,就突然收了针,将裙子织得很紧很短,穿起来几乎就是刚刚及大腿的
二分之一。她以前因为嫌裙子太短,觉得穿上身显得很轻浮,不“淑女”,就
从来没有穿过,可这时她觉得,要让勤威有一种震惊的感觉,要甩掉自己头上
那顶他们见了就要取笑的“淑女”的帽子,就非穿它不可了。
  钱莹将那裙子套上身时,站到衣柜门上的那面穿衣镜前,注意到那裙子那
样好的质感,将她身体的线条表现得异常的清晰柔美,她自己看着,都有一种
被点燃了的感觉,由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冲动,自己的手就从脖子上开始,经过
韵味十足的双臂,到前胸,然后滑到了腰后,又逆反着方向划上来。她半睁半
闭的眼睛,瞄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绯红,眼睛就慢慢眯起来。这时,她开始回
味起勤威看她的目光,他拉着她的手时她身心体验过的那种快感,忍不住就软
软地靠到了镜子上,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呻吟,欲仙欲死灵魂出窍杀
千刀的我死给你看等等这些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字词就在她的脑子里闪来闪去
,她的头后来就勾下去了,好久,才醒过神来。这时她觉得非常羞愧,她意识
到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做了这么低层次的幻想,便觉得还很有
点破身的意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骇然。她同时还非常惊讶地发现,原来符
号对人心理会有这么强烈的暗示和牵制作用。
  她后来就坐下来,套上裤袜,然后穿鞋。那是一双黑色的长统皮靴子,一
套上腿去,她抬头就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就出了几分的妖艳,这时,自己
那头朴素的直发就与这身打扮明显的不配了。她马上就拿了发夹来,将长发往
头顶上盘,她故意盘得很松,是松散到要让人联想到慵懒、联想到醉眼朦胧这
些词的那种程度。然后又拿来电热卷发器,将额前故意留出的几缕长长的散发
微微地卷了,当她描完嘴唇上那暗红的一抹,她让镜子里的自己惊出了一跳。
这时。她心里有一种学坏越轨的快感,她觉得她自己都不能拒绝自己了,勤威
,勤威,她喃喃地在心里叫了他的名字,身体便有些酥软的感觉,面目都在发
热,她只好停在那里好一会,让自己慢慢静下来,然后才披上那件乳白色的风
雨衣,趁家里人没注意,一溜烟似的,溜出了家门。
  果然就如钱莹预期的效果,勤威一见到钱莹眼睛就眯了起来,好像双眼是
突然直视了耀眼的强光,竟有几丝痛苦的样子,好一阵都没有说出话来。钱
莹有点不自在地收了收肩膀,下意识地用插在风衣口袋里的两只手将风衣拢了
拢,好像有点羞羞答答。勤威便笑了靠上前来说,嗨,怎么都成了咪咪啦?然
后手很自然地搭上来,很疼惜地搂了搂钱莹的肩。
  勤威看上去神清气爽,他穿了一条浅橄榄色的灯芯绒面料的裤子,那是潮
流之外的选择,钱莹知道那一定是他自己的手艺。上身是一件同色调的织有暗
花的毛衣,外面随意地披了一件浅沙色的夹克,左手撑了一把伞。钱莹看他激
动得就要发抖,便立下来,表情里有一种暗示。
  勤威这时说,他的朋友今天突然有事,只好改天再去了。钱莹的心格登了
一下,第一个反应,就是勤威是不是在说谎,这种想法让她很沮丧。可是一抬
眼看到勤威那样无邪的表情,心里就不忍深究了。
  这时雨开始密了起来,让人觉得特别寒冷。两人站下来,一下没话说了似
的,听着雨点细腻地打到头顶浓密的枝叶上,两人心头都生出了一股温柔的情
愫,这样的雨天,暗暗的天色,马路上车辆的轮子将路面的流水压出了低低的
响声,所有目力所及的人间景物,都在迷迷朦朦的雨雾里提不起放不下似地滴
着水,真是让人要生出相互体恤彼此敬爱的心情。在这样的氛围里,想要谈一
段情感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两人大概都是这样想着,四目相望。最后还是
勤威说,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钱莹就兴奋起来,说,好呀好呀。两人就沿着
马路,没有目标地走,勤威打着伞,钱莹走到勤威的伞下,便将风雨衣上的帽
子取下来露出了松松地盘在头上的发式,勤威突然在她的背后狠狠地掐了一把,
说了声,我真有点顶不住了。任钱莹再没有经验,她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她
的心,急速的跳了起来,脸上一片红云。
  她的手,一下子就搂住了勤威的腰,勤威站下来,放开了拿着雨伞的手,
回身抱住了钱莹,雨伞就滑落下来,让勤威的肩撑着。钱莹开始有点昏乱,可
是勤威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的头低下来,下巴顶在钱莹的肩上,顶得她
有点痛;他的拥抱也是下了死劲的那种,就像他刚才捏的那一把,都是很有劲
的,让人感觉不到温柔的意思,弄得钱莹都有种生疼生疼的感觉,但出乎她的
意料,她竟然觉得这样很有点粗暴的接触,竟让她感到很惬意,这是出乎她意
料的。就像她刚开始换上这套衣裳时,她并不是很高兴的,但是,她很快就找
到了心理上的依据,不做淑女,原本是有点要学坏的意思,学坏这个词,让她
震惊之后,便有一种快感,勤威这样的举止,正是那样符合那种心境的。她开
始小声地在那里叫唤,勤威,勤威。
  这时,勤威一下就松了手。他歪了头看着钱莹说,要不要到我那里坐坐?
钱莹这时已是神情恍惚,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勤威身后
,已经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意志。


                四
  勤威的住处,好像也不很远,仿佛是只拐了一个弯,再走上一小段,就转
入了一条小巷子。
  那个雨巷的情景,从此一生就铭刻在了钱莹的心里。
  天色愈发的暗,雨声也愈发大了起来。那个巷子,是夹在两道白色围墙之
间的空巷,路面是水泥的,细细直直的一条,没有一点的含蓄。使这条小巷有
了诗意的,是两边围墙里伸展出来竹子、丹桂、五眼果、蒲葵、棕榈、羊蹄甲
等植物浓密的枝叶,它们仿佛将小巷上的天空遮蔽了起来,让人听到了雨声,
却几乎感不到雨滴。四周好像飘有一些白雾,那时偶尔有一辆自行车骑过身边
,那些穿着雨衣的人,让人看不清面孔,他们大概是要警告勤威和钱莹这两个
步态蹒跚的行者,远远的,就会叮当叮当地打车铃。那样有些不耐烦的铃声便
在窄小的巷子里留下悠长的回音,让钱莹有一种有声有色的幻觉,她靠在勤威
身上的,眼睛就眯了起来,如痴如醉。
  钱莹那时的视线是一片模糊,一身的躁热,让淅沥的春雨浇着,在她的心
里发出响亮而清晰的“嗤嗤”声,这样的响声,从此在她的生命中仿佛是永不
能消失,让她在最欢乐和最悲痛的日子里,都要依靠它的诉说,得以坚持。以
至她后来在美国,每次在中餐馆吃到铁板烧,心头都会泛起那份奇怪的快感,
她非常喜欢那样的嗤嗤声,她将它们当成一种羞与人言的最深层的隐私,在心
里慢慢玩赏。
  那时,她的腿好像也渐渐使不上劲了,时时落在勤威的身后,勤威后来就
抬了手过来,将她一把揽住,她就靠了上去,头有些往后掉着,身子软软的,
像是个发了高烧的病人,还不时要有些呓语。疯了,真疯了,在心里说,她觉
得她心里还是明白的,可嘴上不停地冒出来的话就是,勤威,要死啦,我要死
了吧?勤威不说话,她抬眼看一看他,他的目光是坚毅的,只是往前看,那样
完美的轮廓,配着此时脸上一股非常男性化的坚毅,让钱莹一阵阵地心醉。勤
威偶尔答一句,我在这里,不怕,不要怕,让钱莹听了就想哭,不怕,我一点
也不怕,她喃喃地回应着。勤威的一只手将伞拿得很低,好像是有点破帽遮颜
的意思,而另一只手就将钱莹架着,低声地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是彼此鼓励着
,相依为命似的往什么地方紧赶慢赶。
  走到小巷的尽处,钱莹记得是下了个台阶,因为是毫无准备的,那一脚踩
了个空的感觉,非常突然,她那迷糊的脑子相当奇怪地就闪过了“一失足成千
古恨”这个句子,意识便随之有点清醒了过来。
  这时就走到了一栋老旧的二层楼砖房的中厅,这样有中厅有回廊的房子,
在她们那个城市里非常普遍,那都是年代久远的老式建筑的格局。上楼的楼梯,
总是就从这中厅上去,而勤威的房间,是在一层。他们拐上回廊的时候,勤威
的步子开始变得很快,可能是想要避人耳目,因为一扇扇住家的门,就是面向
着回廊的,随时都有可能有人出入。走到他屋子的门口,因为钱莹的身子已经
挺直,勤威搂着她的手便松了开来,他很快地开了门锁,将钱莹推进去,转身
就带上了门,因为动作的节奏很快,门关上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响声。
  钱莹给那个响声一震,意识便完全恢复了过来。她站下来,眼睛瞪得大大
的,打量着这间黑暗狭长的屋子,心里突然空空的,随后是一阵的惊悸。
  勤威弯腰将伞搁在地上,就过去将靠着窗子的书桌上的那盏小台灯拧亮,
那是一盏可以调控亮度的台灯,塑料的灯罩是暖暖的桔色。勤威伸手过去,将
灯光拧得很暗,那样的暗,因为由桔色的灯罩衬着,就出了点暧昧的意思。
  这时钱莹立在门边,一看,就看到了勤威那张收拾得非常整洁、铺着一张
淡蓝花色塑料布的床。这样明明白白地看到勤威的床,她的身体很快地涌过一
阵激动,有点要发软,就抬起手来,扶了一下墙。
  钱莹转眼又看到屋子的中央有一个矮台子,上面是没有收拾的一个围棋的
残局,黑黑白白的棋子,零散地撒在台面上,还有两个漂亮的藤编的棋罐子,
台子边上还有个小茶几,茶几上有杯子,精致的小碟子,烟灰缸。矮台子周围
有几张小椅子,还有一张他们这种南方地区特有的竹制长躺椅,躺椅上搁着几
本开着的书。地上有电炉、煤油炉和一些大小锅子和暖水瓶。在屋子的深处靠
墙的地方,有一个书架,书架上的书横七竖八,稀拉零散,书架边堆了好些纸
箱子,给人的印象是为搬家打的包。在书架的旁边,是一台缝纫机,凳子,远
远看去,好些花花绿绿的布料整齐地叠在那里,它们让钱莹想到了女孩子们的
笑脸,她的心就有点酸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走神。
  勤威转过身来,一边将刚才在路上因为跟钱莹一路过来弄湿了的夹克脱下
来认真地挂起来,一边说,不好意思,很乱,就要搬家了,我们台里新建了房
子,但过去就要几人合住一个套间了,还是喜欢这里,可是这是电台的房子,
人家要收回了。见钱莹在那里站着,就马上说,坐,坐,快请坐。钱莹就觉得
很有些尴尬,心想,真的是来勤威这里坐坐了?便想起自己一路的迷乱失态,
反倒觉得有点难堪,就混身上下不自在了起来,一时立在那里,连风衣也没有
想到要解下。
  把风衣脱了吧!勤威这时走过来,伸着手,好像在等着接衣裳,那双不大
的眼睛闪出很亮的光芒,钱莹就迎着他那样的目光,生出沉入他眼睛里的幻想
,她那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在那里发愣。突然,勤威就像那天在完玉家里那样
,冲她眨了眨左眼,然后是明朗灿然的笑,那样的笑里,带着孩子般纯洁无瑕
的天真,让钱莹有了要漂浮起来的感觉,便顺从地,低了头,用有些哆嗦的手
开始解自己风衣的扣子,可是一时竟使不上劲,那大大一颗的扣子,就好一会
儿都没有能脱出那也是大大的扣眼。钱莹在心里诅咒着自己的失态,余光瞥见
勤威的双脚立着一动不动,就更着急,一急,就更要哆嗦,难堪得眼泪都要出
来了。这时,勤威一步上来了,一下子抱起钱莹,声音竟也是抖的:你真的让
我心疼死了,让我心疼死了!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的孩子,天!勤威的声音
一声高,一声低,说到后面,还开始有点喘息,字跟字之间,由低低的呻吟声
做着间隔,钱莹就觉得自己一下,好像便是晕到了勤威的怀里,口里低声地回
应着,好冷,好冷,其实她心里好像是想说别的,但控制不住,就一个劲地叫
着冷。
  勤威就拥着她,一边就解开了她风衣的纽扣,然后离开,跨过去从床上扯
过一条毛巾被,嘴里还一边说,我这就去把电炉插上。勤威将那毛巾被麻利地
搭到肩上回身向钱莹走来时,他的动作好像是放慢了的,对于这一点,钱莹一
直有点不太肯定是幻觉还是真象,总之在她的记忆里,勤威是以电影里慢动作
的节奏,带着迷离的表情,向她走来,他的眼睛明明是盯着钱莹的,但是,那
目光却是越过了她似的,因此他们的目光仿佛是没有交汇点的。他的表情严峻
,甚至应当形容成冷酷,钱莹意识到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就直了身站在那里
,表情里有一种哆哆嗦嗦的盼望。勤威走到钱莹身边的时候,就像是打着哑语
“废话少说”的样子,右手用力地一搬,搬过钱莹的右臂,勾到她的后背,同
时左手交叉下去抵住钱莹的左大腿上部,二话不说,一使劲就将钱莹打横了干
净利索地扛起。
  钱莹的意识有一个瞬间是空白的停顿,然后是奄奄一息似的活转回来,第
一个反应是应当有所挣扎,套着皮靴子的腿,就象征性地在空中踢了两下,就
再没有了力量。她的头悬空着,没有一点支撑,她挣扎着想将头抬起,就有点
发晕,但她还是清楚地知道,勤威走过了自己的床,他没有将她往床上领的事
实,让钱莹感到安心,这安心里,却隐隐地有点点失望。她这时意识到勤威是
要将她带到那张竹躺椅上去,她的风衣,就在这过程中掉落在了地上,一眼瞥
见那乳白色的风衣以那样凌乱的形态跌落在地面上,钱莹心里立刻涌上了一种
类似于豁出去千刀万剐在所不辞的决绝的情绪,她便一反手过身后,将头上的
发夹急急地一只只往下扯,扯一只就扔一只,自己让这样有点放浪的举动激动
了起来,眼睛就闭起来,不一会儿,头发就全部散了开来。这时,勤威低下腰,
手一拨,将躺椅上的书拨到了地上,很敏捷地将那张毛巾被往躺椅上一铺,就
将钱莹放到了躺椅上,自己就一跪,跪到了躺椅边。
  勤威跪在身边的事实,让钱莹觉到了一种壮美,在她的生命中,从来不曾
有一个人,为了她这样忘我过。她无法抑制地叫了一声,是那种深深地吸进了
之后的释放,“啊─!”她的身子还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竟然有了要宽衣解
带的冲动。这时勤威的头就移了上来,一下子,就吻牢了她的嘴唇,一开始就
是长驱直入直捣灵魂的长吻,他的舌头,仿佛插到了她的喉管里,那种非常果
断的阳刚气势,令人甘愿屈服;在她感觉窒息的时候,他的舌尖,便软软地在
她的口腔里高速地蠕动,轻浮而狡猾,他常常会在某个一张一驰的回合后,用
舌身飞快地大面积地舔过钱莹的上下牙龈。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在钱莹后来
所有其它的经验中,再不曾有第二个人,有过这样独特的技巧。
  这样急缓有序的攻势,很快就让钱莹的脑子里泛出白白的一片,咪咪的声
音,突然就在灵魂深处的什么地方幽幽地回响着:勤威的KISS打得很好呦
,这声音和幻想伴随着勤威销魂的吻,让钱莹热血沸腾,她就想将勤威的舌尖
,用嘴吸牢,有一点发狠的意思。可是,勤威的老到,使钱莹的企图一次次挫
败。在这种挫败和企图的搏斗间,勤威将钱莹的欲望一下举到到风口浪尖,一
下推下万丈深渊,钱莹的身体开始扭动。就在这时,勤威的十指顶着她的头皮
,用了死劲地顺着发根像梳子式地篦进她散乱的长发。在头发和头发、头发和
手指的牵扯纠缠中,钱莹感到一种生生的痛,那种痛,配合着勤威的长吻,有
一种难以言传的绝妙的刺激,钱莹的全身,便一阵冷一阵热,她身体最隐密的
部份,开始散发出一种温润的欲望。这个失控了的欲望的强烈程度,是她有生
以来从未体会过的,她的脑子里就迷迷糊糊地盼望着勤威有更大胆的动作。
  勤威这时松开了手,慢慢起身,缓缓地移着身子,一会儿,就挤到了躺椅
上来。他的手开始卡在钱莹的脖子上,停在那里一下,就伏下来用舌尖慢慢舔
着她的脖子,刺激得钱莹忍不住抬起手,去拉勤威的手,那拉扯里有一种执意
的要求和暗示,勤威的手就顺势摸到了钱莹的胸前,很粗暴的,一路下来,是
下了死劲的那种挤压。钱莹有一种被征服的快感,开始低声叫到道:勤威,勤
威,不要停,不要。勤威没有回响,只是更用了劲,两个人在窄小的躺椅上有
点展不开似的,互相像是撕打着。这时勤威大概是想换个姿势,一抬腿,却一
脚踢到了那个矮台子,上面的围棋子儿落花流水般地哗啦啦哗啦啦响着一地散
了开去,这对他们的纠缠便起了几分推波助澜的作用。勤威的手这时就毫不犹
豫地伸到了钱莹的裙子里,开始拉扯她的裤袜,到了这个时刻,钱莹完全昏了
头,她对勤威的欲求,一下子被推到了顶峰,忽然就放松了双腿,开始呻吟。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敲门声,与此同时,屋里的灯,一下子也灭了。他
们两人就急速地停了下来,在黑暗里,相互抱着,压抑着喘着气,不敢出声。
  勤威,勤威!是个很嗲的女声,然后执着地敲门。
  勤威的身子下意识地挺起来,原来搂着钱莹的手一下就松开了,随后在黑
暗里示意钱莹保持安静。
  没人耶,嗲嗲的女声说,这时另一个有点沙沙的女声接过了话:刚刚屋子
里不是有灯的吗?是两个女孩。钱莹的脑子开始有功用了。
  这时门外开始有嘈杂的人声,有人在喊:谁他妈的又在用电炉了?勤威伸
手过来,安抚地在钱莹的背上摩挲,钱莹坐在那黑暗里,被这样有点强迫着忍
气吞声,心里无法自欺地体会到了“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她倍觉羞耻。
  这时,门外的两个女孩子开始应和着人声,回廊上有脚步声。找勤威?刚
才好像还听到屋子里有响声呀,一个男声由近而远答着女孩子的话。勤威,勤
威,那嗲里嗲气的女声像得到了鼓励,又叫起来了,一边又敲,还有点犹豫地
说,会不会睡过去了?他很爱睡懒觉的。
  听到这里,钱莹忍不住凑过去想看看勤威脸上的表情,勤威一动不动,但
钱莹知道他在仔细地听。钱莹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勤威就将手按在她的肩上
,示意她不要乱动。钱莹突然觉得很委屈,鼻子一酸,没想到两道泪水就流了
下来。
  门外的敲门声很执着。这时,那个沙沙的声音响了:阿梅,算了,没人。
刚才不是有灯吗?那个叫阿梅的听起来挺执拗。
  难说的,可能忘了关灯也不定?沙沙的女声在劝慰着。没有回响。
  钱莹在黑暗里抬起了头,在暗室里望向天花板,心里想像着这沉默的阿梅
脸上的表情,自己便生出一腔的凄伤。勤威很体贴地在黑暗里,慢慢地将手伸
了过来,往她的脸上揩着,他竟然知道她的心情。钱莹立刻就心情复杂地抽泣
起来,这抽泣来得很突然,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它是极端的不合时宜,就自
觉地,压了声,双肩急速地抽动着。勤威的脸,就贴到了她湿湿的脸上,只停
了几秒,就开始用舌头去舔钱莹脸上的泪,然后很快地就激动了起来,抬手就
开始到钱莹的身上抚摸起来。钱莹反感地抬手恨恨地打开了他的手,钱莹同时
明确地觉出自己在心理上跟勤威拉出了距离,勤威肯定也体会出了这一点,两
人就非常没趣地,各自坐起身来。
  也没打招呼,这样来,摸门钉也是不奇怪的。沙沙的女声又说。
  也是。那是阿梅。钱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看到那个阿梅幽怨无奈的眼神,
好像看到她在那沙沙声的抚慰下,怎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起步离去。
  一下子,一切归于沉寂,让人甚至听到了外边细细的水流流进阳沟的声音
。这时,灯忽然亮了。钱莹的眼睛就闭了一下,再张开时,看到的是满目狼藉
,忽然觉得一阵无边的空虚,就挣开了勤威,起身下地找鞋。这时,她的头发
乱成一团,身上的裙子也有一种极度挣扎过的痕迹,脸上的脂粉也是化作了斑
斑点点。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着沉静安宁的目光的双眼,这时因为有了哀怨,看
上去便有几分动人的凄美。
  你想知道她们是谁吗?这时,勤威的声音在身后想起,声音很低,底气有
点不足,犹犹豫豫,像在试探似的。
  钱莹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靴子,走回来到躺椅边上坐下,一边往脚上套着鞋
子,一边说,你觉得我有什么立场吗?话一出口,心里就有一阵痛,不是尖刀
戳下去的那种尖锐的痛,而像是被锉子锉过嫩肉的那种钝钝的、却是沉沉的痛
,是让人叫不出来,却是想要捂一把心口喘大气的痛,眼泪随即就盈满了眼眶
,然后挤了个很勉强的笑,很快地倒吸了一口气,将鼻涕眼泪很用劲地一下吸
了下去,咸咸地含在嘴里,抬抬眉,鼻音很重地说,她们,她一顿,转眼又指
向那屋子深处堆在缝纫机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说,还有她们,大不了,
还不是和我一样,喜欢你吧。想到自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第一次明确地向勤
威说出了“喜欢”这两个字,钱莹难免觉得委屈,眼泪好像就又要下来了,可
是一转念,觉得到底是有机会说了心里话,便有些平静了下来,然后还吐了口
气,如释重负。
  勤威停在那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响。他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强行自说
自话,这跟以往他的那种活络、油滑一点也联系不上,钱莹后来想,自己那样
的反应大概是出乎勤威的意料的,这使得他以往的经验,一下子就不能现成地
套了上来。
  钱莹穿好鞋子,起身整了衣裳,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风衣,只是发夹,全部
零散地掉在地上,和围棋子儿混在一块儿,她就没有打算再捡它们,但头发那
样的零乱,到底是没法出门的,她只好转过头来,对勤威说,你有梳子吗?勤
威还是不响,起身走到窗前的书桌边,从抽屉里拿了把梳子,递给钱莹,手里
同时还递过一条胶箍,然后指了指屋子深处靠墙的书架说,那里有面大点的镜
子。
  钱莹往那镜前一站,一眼看到镜子里自己那样的形象,眼睛就低了下去,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是想象过的自己,“放荡”这个词,在心里一闪而过
,身子就立刻哆嗦了一下。转念一想,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还不是为了勤威
,但是,在这个时刻,再想到勤威,想到他疯狂时的那种她从未见过的男性的
兽态,她的心里浮起一片空虚,空虚得让人感到惊心,甚至还有点厌恶。而且
,那些她早些时候幻想过的缠绵,骤然停止在这样让人深感羞辱的情景里,这
让钱莹,有了对理性的回归,这还使她意识到,这下自己对完玉是彻底地辜负
了,想到对完玉的辜负,她的心就开始有些烦躁。
  勤威这时走到屋子深处,靠在书架旁。不管钱莹刚才的心理活动如何,当
勤威的身影一闪进她的视线范围,她的心就忍不住要为之一动,所以她不敢去
看他,但她眼角的余光能感到勤威这时完全恢复了过来。他突然那样正经起来
,跟自己拉开了距离,却让钱莹心里感到了难过,那个刚刚端起来的架子,勤
威如果不搭手过来接一把,她便有放不下来的难堪。
  勤威显然没有心思理会钱莹心里那上下左右拨来弄去的小九九,他站定下
来,非常自然地将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盯着钱莹,口气非常恳切地说,钱莹
,你没有理由恨我。
  钱莹一听到这话,果真反应激烈,她马上就转过了头,看着勤威,做了个
冷笑的表情,好像是很无所谓很不屑的样子,还歪了歪嘴,没有说话。这没有
影响勤威的情绪,他将手松开来,插进两只裤袋里,挪了挪身子,接着说,我
别无选择,只能是四面楚歌。“四面楚歌”这个词,让钱莹书梳理着长发的手
,停了下来,心里竟有点想笑,忍不住,很及时地还了一句:还莺歌燕舞呢你。
  勤威这时转身,神情十分沮丧地走过去拉了缝纫机旁那张凳子坐下来,侧
着身子,将手臂搭在凳子的靠背上,没有去接钱莹的碴,静了好一会儿,慢慢
地,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从小长在漓江边上,有时我想,我不过就是长出了一
点那山水的样子,我们那里的人,很多都是这样的,没有人在意过这些,长大
走出来,到城里上学,有时回想,真不知是幸福还是苦难,遭遇竟然是围追堵
截,就是上晚自息回来,半路也会有女孩从草丛里跳出来,我不敢用调戏这样
的词,可是,那样的日子,那样的生活。勤威的声音,到了这时,竟然有些抖
,然后就停下来了,再不多言。后来钱莹回想这一幕,就实在是要佩服了他,
分寸感把握得真是无可挑剔,他就知道,什么是“点到为止”,所谓不多一分
不少一分的。
  这样的话,难免让钱莹想起了咪咪那些关于勤威身世的话,咪咪对勤威身
世的看轻,原本让她想起来就是要心痛的,虽然这时勤威没有细说家史,但是
这样诚恳的表白,听起来实在是推心置腹、充满信任。想他这样一个看着总有
点高不可攀的人,对自己能这样以诚相待地掏心掏肺,钱莹的心里便有了一点
放松。
  钱莹,我不在乎她们的,真的,从来没有在乎过。勤威接着说。听到这里
,钱莹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直说下来,再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勤威就将自己
撇得越来越乾净了,这不禁让她要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在这整个画面里的位置
,这个设想让她非常难受,就忍不住打断了勤威说,我在你眼里,也不过是那
样吧?
  勤威突然就笑了起来,非常迷人的笑,随即扬起眉毛,说,你和她们不可
同日而语,钱莹,是我说喜欢你在先的,我在先的!说着,就要上来搂住钱莹
。这时的勤威,完全没有了刚刚那个忧郁的样子,就像是雨过天青晴空万里那
样,乌云消逝得不留一点痕迹。
  那么完玉呢?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钱莹的舌尖,眼看着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在她就要张口的时候,飞快地想到了“自讨没趣”这四个字,竟然就打了
一个嗝,生生将那个问句吞了下去。到了这时,她的心里是明确地知道了这是
个早晚要硬碰硬的话题,但是在此时,她又一次选择了以“难得糊涂”作为应
对。
  钱莹执意起身离去时,勤威的表情里有一种深深的挫败的灰色。他眼里的
光芒,闪过了一种狠狠的凶悍。在他陪着钱莹走出房门时,他用肩膀碰了碰钱
莹的肩头,低声地说,我会很想你的。
  钱莹的身子,不可抑制地迅速热了起来。后来她想,那个春雨之夜里那种
忘我的肌肤相亲,以前奏和暗示的姿态,为后来的许多在劫难逃,埋下了伏笔。
  在黑暗里,钱莹果真是停了一下,然后还是决定走。
  离开勤威住处的时刻,风雨初停,桉树叶浸湿在水里的香气,弥漫在浓浓
的夜色中。那样的夜晚,从此总是和春雨中一袭乳白色的风衣、一条诗意盎然
的雨巷、黑黑白白的棋子哗啦啦哗啦啦倾泻四方的声音、还有那场惊心动魄的
缠绵,一起在钱莹的记忆里散发着永不能消逝的、一股桉树叶浸在了水里般的
淡淡的药香。


                五
  雨夜过后,一连的晴天。在这南方早春的日子里,太阳以惨淡的白色,乏
力地在时卷时舒的云层里打照出忽暗忽明的天色。风带着冷冷的响声,在大街
小巷里急速地穿行,让人在要欢喜这放晴的日子时,又还要缩着脖子不能开怀
。这样的气象,天衣无缝地配合着钱莹时下的心情。
  这些天里,钱莹每每想到自己在那个夜里,能以那样毅然决然、义无返顾
的姿态离开勤威的屋子,实在是觉得扬眉吐气,这非常有效地平衡了她泪水涟
涟地从那张竹躺椅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爬起来时,溢满心胸的那份屈辱之
感。特别是勤威最后说的那句“我会很想你的”,听起来竟是那样充满了巴结
,细细回味,还真可谓是神来之笔,它将钱莹那颗受了伤害的心,轻轻一把就
补上了。这样的补法,其实是张张扬扬地表现着低姿态,让你不可能错过,然
后还一定会得意地接受的,那真是一个光明的尾巴,让你正要咬牙痛恨的时候
,又会转念心生恻隐,继而难免自得。
  然而,她却是完全没有预料到勤威在这之后,竟然以沉默退隐的姿态,与
自己对峙起来。钱莹原以为那个台阶也是勤威给他自个儿搭的,她开始还有点
天真地想,这不过是个过门,他知道她到底还是舍不得他的,他也就会顺着这
个台阶,走下来,然后再快步追上。然而,勤威并没有行动,他没有来电话,
更没有出现,这使得他们之间那种进展神速得要致人心虚的关系,突出地显现
出了空洞虚无的色彩,仿佛那些跟勤威发生过的联系,只是一种幻觉。她借着
回想,想要肯定了再肯定,但这种刻意的努力,给她带来的是心理上的阴影,
更让她觉得事情都飘渺起来。这样空落落的情绪,弥漫在钱莹的心中,让她有
一种酸涩的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一丝丝地泛起,一缕缕地扩大,然后再慢慢
地一点点地集成起来,最后演变成了焦灼,她自己就给这样的情绪笼罩了起来
,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钱莹推己及人,在最隐私的思维里,坦白地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孤高的人,
口口声声在乎什么形而上、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可是遇到了勤威这样一个
彻头彻尾的红尘中人,就还不是方寸大乱、不管不顾的要往完玉和勤威中间挤
,这时再想到勤威慨叹的“四面楚歌”,脸便有点要发红,她这时心下明白,
勤威如果不是仁慈的话,他甚至可以向自己指出在那些歌声里,她自己的声音
所在。她无法自欺地想到,如果她对目前这样的结局感觉意犹未尽心有不甘的
话,她只能选择原谅勤威。想到她曾经做过的那些心理游戏,想到自己曾经觉
得就是要为勤威去死,也在所不辞,她的心,便疲惫已极地软了下来。
  就在这时,咪咪打来了电话。两人没油没盐地聊了一会儿,钱莹便很巧妙
地将话题引到了勤威身上,她提到勤威时,有点故做镇静,但是那名字一出口
,心就忍不住急跳。电话那头的咪咪就哈哈笑了起来,说,嗨,怎样?他下手
了没?钱莹做贼心虚地红了脸,撑着一口气,说,你不要胡扯,总是没个正经
。咪咪那头就又笑,你这人真没劲,何苦总是这样口是心非,累不累你?还是
我跟你说的,想玩就玩玩啦,勤威很有趣的啊。钱莹下意识地将话筒拿开了,
微蹙了眉头,隔着距离听咪咪在那边聒噪不休,隔了几秒,才将话筒拿近,说
,咪咪,我要干活了,再聊呀。咪咪突然就在电话里尖了声叫,你这种傻妞,
在我面前还耍滑头,我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呀?我问你,你知道勤威那个女
敲钟人去广州办签证了吧?
  钱莹眉头皱了起来,说,咪咪,不是我说你,你真的是变得越来越不厚道
了,你看《巴黎圣母院》就看出了这点心得吗?人家完玉哪里得罪了你,要这
样损,将人家跟那个钟楼怪人比,这样不好。她还想再说几句,那边咪咪就很
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说,好了好了,你不知道我早就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坚决不
做淑女了吗?这不是淑不淑女的问题,咪咪,钱莹很诚恳地又说。咪咪在电话
那头就高起了声:好了啦,以后不说就是了,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不晓得
吧,那个完玉已经拿到签证了,要怎样玩,你看着办了。
  应声倒地。这四个字在钱莹脑子里闪电般划过。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口气听起来绝望已极。你不知道我是属兔的吗?尾巴短点,耳朵还是很长
的嘛。咪咪还在那端兴致勃勃地逗笑,钱莹“嘎哒”一下,就掐了线。
  完玉拿到签证了,这意味着勤威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国门,勤威很快就要
走了,很快的。这样的推想,让钱莹发疯。她想也没多想,就往电视台勤威那
里拨电话。电话一拨就通了,勤威听到钱莹的声音时,好像有点儿吃惊。钱莹
三句话没有说到,就顾不得办公室里的同事在场,哑了声说:我要见你,下班
后就见。这话说到后面,听着已是哭腔,一时间,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伙
儿大眼瞪小眼,他们还真没有见过他们的骄傲钱大美人小姐如此失态。
  你没事吧?勤威在那头犹豫着问,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迷惑。钱莹咬了咬
嘴唇,说,没事儿。那我们到哪里去吃个晚饭?勤威在电话那头又说。钱莹说
,就是见你,哪里都行呀。那边就停了一下,有点试探性地说,那就先到我那
里?钱莹不假思索地说,好。
  钱莹如今一改往时几可及地的长裙装束,天天都是活泼的短裙,让单位里
的人们见了就要说上一句“耳目一新”。她那天身上穿的是一件长长的深蓝色
的厚毛衣,那毛衣是那种两针上针、两针下针的织法,很弹性地勾出她上身的
曲曲直直,下身是一条黑色短裙,头发用一个原木色的桃木发卡规规矩矩地束
在脑后。这样的装扮,看上去非常本色自然,活泼里,又有几分清雅,那种一
身的暗色,以一种弱对比的效果,竟将她因血色略显不足而总是偏白的脸色,
衬出了几分的鲜活。她因为心情不安,就不时下意识地咬咬嘴唇,这使得她色
泽呈天然的浅茶红的双唇,就一直带有湿润的光泽;而她那双眼珠所带的极其
特别的浅浅的蓝灰色,也在这样厚重的色彩的铺垫下,显得幽深迷人,这一切
让她看上去出众又高级。
  她一下班就往勤威的住处没命地赶,她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脚下车轮磨
擦着乾冷的风声,吹出一股末日般的悲凉气息。她急急地前行,连通往勤威住
的小楼的那条巷子所弥漫的诗意,也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在接近勤威住的
那个旧楼的时候,钱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中厅后门外的勤威。勤威一只手反搭
着在胸前,扯着一个搭在背后的军用书包的带子,另一只手插在一条半旧的藏
蓝色卡叽布的裤子口袋里,上身是一件工作服,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织针花案简
约的高领毛衣,这样简朴的衣着,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效果,将勤威托出了最
本色的帅气,很有几分那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钱莹这时下了车,她一
看到勤威,脚步就停了一下,她真是看不得勤威这个样子,那勤威的容貌里仿
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只要她与勤威直面相向,它就会伸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心,
紧紧地,不肯放松。而且,这个勤威,对她而言,如今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有点
水中月镜中花意味的男子了,他们之间有过的那些亲密的联系,使得钱莹对勤
威有了一种拥有、同时又是归属的感觉,这使得她觉得这样理直气壮地找来,
实在是有据可依的。
  勤威站在有点发暗的天光里,看着步态犹犹豫豫的钱莹,就作出很轻松的
样子,耸了耸肩,然后抿了嘴很温和地笑起来,那样的笑容里,明显地有一种
诚恳而友好的邀约。
  钱莹就跟着微笑了一下,她用这样的笑,充满诚意地回馈了一份心甘情愿
的前嫌尽释。
  勤威就很自然地搭过了手,知心知肺的老朋友似地拍了拍钱莹的肩头,一
边上下打量着钱莹,说,好有味儿,真漂亮,你越来越会打扮了。这些话说得
钱莹心里甜滋滋的,她就咧了嘴笑。他们拐过回廊时,彼此似乎有一种默契,
步子都特别快,有点偷偷摸摸似的,一闪身,就进了勤威的屋子。钱莹意识到
自己的动作竟是如此娴熟,心下暗暗一惊。
  一走进勤威的房间,勤威将台灯拧亮的瞬间,钱莹就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
错觉,在一种幻听的情景里,她的耳里灌满了滴滴嗒嗒的雨声,那些雨滴的声
音由弱渐强,仿佛哪里还飘来了一股桉树叶浸在水里般的药香气。一瞬间,钱
莹就觉得自己已经遍体通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靠着门,抬手摸了摸胸口,
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钱莹的眼睛飞快地在屋子里四下扫过,如果说这里是一个舞台剧的剧场,
那个雨夜里他们在这里上演过的那个情景剧的道具布景,可谓是丝毫未改,就
连那个小台子上,又还是摊开着一个围棋的残局。看到那些黑黑白白的棋子和
那张竹躺椅,钱莹的呼吸难以克制地短促起来,身体里有一阵隐密的惊挛,心
里就有点后悔怎么就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感觉上是一不留神,就一脚踏到了一
个危机四伏的雷区里来,一时感到进退两难起来。
  勤威将工作服脱下来,搭在书桌边那张椅子的椅背上,转过脸见到钱莹神
色古怪地站在那里,心里就有了几分明白。他慢慢走过来,说,真是很想你呀
,很高兴你来,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搂钱莹的腰。钱莹的眼帘快速地扑哧了几
下,心口上就好像有一口气堵了上来,鼻子有点发酸,扭了扭身子,有点拒绝
的意思。勤威就收回手,轻轻地拉过钱莹的手,在钱莹的手背上拍了两下,头
有些低下来,抬了眼直盯着钱莹的眼睛,那表情里,有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的恳切,声音腻腻黏黏地说,还生我的气呀?钱莹将手抽回来,很生硬地咬着
嘴唇说,勤威,你马上就要去美国了吗?勤威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歪着
头微皱了眉,一时判断不了钱莹这句话问的是什么意思,片刻的停顿,眼睛突
然就眯了一下,很肯定地回说,我是一直就很想去美国的呀。这句话答得拐弯
抹角,但是,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他这样聪明的人,这时显然已经知道了钱
莹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他上前一把拥住钱莹,扶着她就往屋子深处靠书架边的一张大椅子上走,
走到椅边,他按着钱莹的肩让她坐下,然后自己也拉过一张凳子,靠近了钱莹
坐下,低了腰凑过来,贴心地拉过钱莹的手,很轻地说,钱莹,你也许永远也
没有办法了解去美国对我有多么重要,其实说起来,我不知道到美国去,等着
我的会是什么,但我根本不在乎,我小时候吃过好多苦,你没法想象的苦。有
时乐观点想,我或许可以到那里学做时装设计,那是我很喜欢做的事情,当然
那很不容易的,不过,总还是年轻,不会没有希望的,最关键的是,我渴望自
由。说到这里,勤威停了下来。钱莹的眉头紧锁,神情里有一种将信将疑,好
像有点跟不上他的思想。勤威就又说,你不能相信,在这里的日子,让我有多
么绝望,工作就不去说它了,虽然说在电视台技术部做事,真的不是什么有创
造性的工作,但我本身就不是个对技术感兴趣的人,也就还凑合了,很多复杂
的个人因素,很难一下子跟你说明白的,它们让人很绝望,真的很绝望,有时
我想到我要这样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真的要发疯,我希望走得远远的,越远越
好。勤威说到这里,就停下来,直起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钱莹意识到他在这
短短的一段话里,连着用了这么多个“绝望”,心里更感到压抑,由不得也重
重地一声长叹,听起来也染上了一股绝望的悲情。这时,勤威轻轻地抚摸着钱
莹的手,低着声,但是一字一句地说,钱莹,你不要灰心,你也一定要去美国
。他的话一出口,钱莹看到他的眼睛有点发红,自己的嘴唇就有点发颤。一时
两相无言,场面有点感伤起来。
  勤威最后的这几句话听起来非常突兀,钱莹听不出这前后的逻辑关系,而
且在这之前,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或说从来就没有机会谈过这个问题。勤威
那样充满真诚地解释了他自己的理由之后,还这样给了自己一个充满暗示的结
语,这让钱莹心里生出了一点感动。她侧过脸盯着勤威的眼睛,一脸狐疑地说
,这又是为什么?可这句话一出口,她的眼泪就跟着下来了,忽然还想到咪咪
嘲笑她口是心非的话,觉得实在是有点窝囊,她这时有了豁出去了的念头,就
低下头来,大胆地一把搂住了勤威的腰,呜咽着,说,勤威,我真的很喜欢你
,好舍不得你走,我没有什么希望的,去美国,在我只不过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觉得这样的情景真有点像是在谈生离死别了,就难过得抽泣起
来。勤威也伸过手来拥抱她,他的手在她背后安抚地拍着,一直拍一直拍,拍
到她慢慢静下来。
  等钱莹渐渐安静下来,勤威就很突然地凑到了钱莹的耳边,非常坚决地说
,等我出去站稳了脚跟,我就一定帮助你,去了美国就好了,去了美国,事情
都是会有转机的。钱莹听到这里,就松开了搂着勤威的手,直起身子看勤威脸
。这时勤威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钱莹从未看到过的严肃的表情。他抬手过来轻轻
摸着钱莹的脸,声音就开始有些模糊,说,钱莹,不骗你,我真的是喜欢你的
,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想到四个字:兰心蕙质。这是多么激动人心字眼啊。
在你之前,还真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给过我这样的感觉,你真的好特别。钱莹
听着勤威这样的话,身子就有点发软,她抬起左手,抓住勤威那只在自己脸上
轻轻抚摸着的手,一下,就靠到了勤威的肩头。这时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勤威的
鼻息热热地吹拂在自己的面颊上,这就有点把持不住了,她想到应该谈完玉了
,但是,想到完玉,又想到勤威刚刚说的那些充满暗示却又明明白白的话,她
心里就难免有了点阴谋的的感觉,她的良知让她觉到了负罪感。后来钱莹才知
道,要对付罪恶感,除了迷途知返悬崖勒马,还有一条路就是人仰马翻坠入深
渊,那种孽海沉浮万劫不复的痛苦,就像是鸵鸟埋头用的沙土,一样让你对你
的挣扎感觉麻痹。
  钱莹没有选择迷途知返。她开始相信,她对勤威来说真的是非常特别,这
种相信使得她开始有些贪婪起来,这时她意识到,她和勤威之间除了来回说过
几次我喜欢你之外,再没有什么是实质的、看得见摸着的了。心?她的心在那
里,可是勤威呢?勤威的心,按咪咪的说法,那真是海底的针呢。这样的心理
活动,让钱莹在心里对勤威和她的前程毫无信心,她这时隐隐地想,勤威就要
走了,她这样喜欢他,要留住他的心,她应当把握比语言更实在的东西,而且
她又想到,以勤威对自己的那份特别的感情,他要是对自己负上了责任,就是
不会辜负自己的。这个想法里的算计的色彩,让钱莹在心里大吃一惊,她从来
没有意识过,自己一不留神,竟然已经走出了这么远。那颇有点震撼感的心理
波澜使她有点破罐破摔般地大胆起来,她很冲动抬起双臂,勾紧了勤威的脖子。
  因为有过了那个几天前雨夜里激动人心的一场缠绵,两个人之间情绪的铺
垫,就显得非常简略,有种乾柴烈火一点就燃的味道。勤威的手一下就解开了
钱莹的发卡,他的十指时轻时重地在钱莹的头发里来回揉搓着,他真的非常会
利用头发来提起气氛和情绪。他的嘴唇吻过钱莹的额头,眼睛,鼻子,然后就
狠狠地,一下就吸牢了钱莹的嘴唇。他们两人在这接吻的回合里,相互已经配
合得非常默契,很快就开始扭动着身子,呻吟起来。他们的手急速地在对方的
身上四处移动着,那个基调,是很有几分暴力的。钱莹头脑里隐隐约约有种一
战定乾坤的意识,就舍了命似的,心里觉到了一点悲壮,她的动作非常主动,
后来竟然大胆到示意勤威到床上去。勤威呜呜地应着,敏捷地一跃而起,急急
地过去将自己床上的塑料布一掀,然后到窗前将书桌上的台灯拧灭了。这时,
钱莹也起身了,在那个极短的间隙,她脑子里想到了她曾经非常喜欢和熟悉的
一句话:暴风雨就要来了。她在黑暗里就极其诡密地笑了一笑,很有些浪荡地
在心里对了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一下,就被勤威拽着上床了。
  灯虽然黑了,但因为天并没有完全黑下来,屋外暗暗的天光,透过窗帘投
到屋子里来,让他们彼此还是能看到对方的容颜体态。勤威躺到钱莹的身边,
双眼里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醉色。这样的醉态,让钱莹激动得浑身一阵阵发热。
他们这时都变了声调,一人说,你让我发疯,另一个就说,疯了,真疯了;一
人说,你哪里是人啊,另一个就接上去,你简直就是仙呀;这些语意夸张声调
呢喃的话,将他们的情绪高高挑起,床架四周那几根支撑蚊帐的竹竿,就给摇
得发响。勤威的手就在钱莹的身上轻重有致地抚摸着,他的动作,非常本能自
私,每一个触摸,都是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的。钱莹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跟男人
如此亲密过的女孩子,所有的防线都已经崩溃。她一直要叫,勤威就一直要捂
低了她的声音。这种被压抑了的欲望,满满充盈着,继而变成了一股急需释放
的能量。钱莹浑身上下都有了被点燃的感觉,她在勤威的床上让勤威主宰着,
在勤威时快时慢,时轻时重的抚摸、亲吻下,身子像蛇一样曲曲直直地扭动着
,勤威就像一个技艺纯熟的驯蛇人,分寸感极强地一步步将她的情绪向高峰推
进。但钱莹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意识到,如果他们再没有
更进一步的动作,她自己都要发疯了。这时,勤威开始扯她的裤袜,她昏沉到
不自觉地回手自己去脱衣裳,勤威就腾过手来帮她。勤威男性的动作这时是果
敢利落,势如破竹,三下两下,钱莹已一丝不挂。
  在暗暗的光线里,她身体的线条、皮肤显现出完美的形态和色泽。她自己
眯着眼看看自己的身体,也让自己给激动了起来,她的感觉是自己现在是在欲
海的波涛里下沉,一直沉,就要没顶窒息。她开始喘气,下意识地高高抬起一
只手,好像是在找一只搭救自己的救生圈。钱莹的脑子里这时仿佛还伴有一阵
阵的雷声滚过,烘托着什么划时代的大事件一般,这让她觉得无比的悲壮。爱
情、忘我、献身、赌注、阴谋等等词汇气泡一样咕咕地在脑子里冒着,让她的
神情里无法掩饰地流露出一种舍身前的悲绝,钱莹的表情因为染上了这种凝重
深沉的悲绝,在黑暗里竟显得有些骇人。
  这时,勤威也开始脱毛衣了,他脱得却有点犹犹豫豫。钱莹眯了眼睛在那
里呻吟,后来就用脚去踢他,这一踢,勤威更慢了下来,她就再踢。勤威突然
就伏到了她的耳边,低低地、但是清楚地说,你太认真了,我做不出来,你不
要这样认真,你说你不是认真的,不是,啊,啊……这些声音慢慢由高到低,
落下来,最后变成了非常压抑的呻吟,勤威就自己在一边扭动着身子,好久好
久,才平静下来。钱莹全身的肌肉,此时瘫软如泥,她一转身,侧过脸去,手
急急地在被子里摸索着找寻衣裳。勤威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真的是喜欢你
呀,想要你。钱莹听到这里,眼泪就雨一般地下来了,她用被子捂着头,压着
声悲痛地哭。这哭声,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自己都不知哭了多久,终于累了,
就声息越来越小地停了下来。
  勤威隔着被子,伏到她身上,一声不响。
  钱莹终于完全停了下来,却一时没有了气力动弹。躺在那里,任勤威隔着
被子搂着。好久,勤威才说,钱莹,对不起,真的好对不起。钱莹看着蚊帐顶
,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沙了声说,勤威,我是认真的,我总是这样的。停了
片刻,接着又说,你如果不说话,做了就做了,你就是将来辜负了我,我也不
会怨恨你的,因为我,她犹豫了一下,借着屋里的光线已经黑了下来,壮了胆
说,因为我爱你,我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你这样让我说自己不是认真的,我
不能自欺欺人的。勤威一声不响,在黑暗里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两人就这样
躺着,又过了好久,钱莹说,勤威,你跟完玉,只是为了去美国,是吧?勤威
在暗里,没有回答。勤威,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真是不值,钱莹说。见勤威
还是不响,她知道他在听,就又说,要去美国,有很多的路子,不用这样作贱
自己的。勤威这时就将手移到了钱莹的脸上,慢慢摸着,好一会儿,才说,我
和完玉,不全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钱莹的心就堵了上来,她说,那又是怎样?
勤威说,完玉是真的爱我,我辜负不起的。钱莹借着黑暗,鼓了气说,我也是
的,勤威,说到这里,就噙了泪水,转过头来,一把抱住了勤威的脖子。勤威
颤着声回道:我知道,所以也是辜负不起的。
  听到这里,钱莹心情复杂地流下了泪水。她在潜意识里,是希望勤威承认
他只是利用完玉的,她可以包容勤威对女孩子的随便,因为她相信那些都是逢
场作戏的事情,在那样的关系里,没有触及灵魂的东西,而没有触及灵魂的东
西,总是没有根基的,风吹过来,水漫过去,霎时便会了无痕迹,无足挂齿。
可转念又想,如果勤威承认了是利用完玉,钱莹知道自己也会失望的,甚至是
更为失望,因为那是另一个层次的东西了,那是到了人品的范畴了。钱莹一时
不知要如何思想,流了一会儿的眼泪,就有点没趣地停了下来。
  勤威这时慢慢地开了腔,说,钱莹,你知道吗?我经历过那么多的女孩子
,可是在人家堵在门外敲门的情形下,只有你和完玉是不会追问的,你们其实
是最在乎的,就凭这一点,我懂你们,而且心存感激和敬意。
  你爱完玉吗?钱莹打断他的话,问。
  黑暗里,勤威沉默着。许久,才叹了气说,我最不喜欢说爱,你知道吗?
爱是要能力的,我觉得我没有那个能力。我喜欢你,在乎你,会为你着想,知
道好歹,这在我,已经是很高的境界了。钱莹,好姑娘,你不要恨我,我跟你
是说了实话的。
  钱莹就呜咽起来,勤威便趴上来,说,我真的不能骗你,说实话,真的喜
欢死你了,我一看到你,就喜欢得很,是没有理由的喜欢,其实,你真不是我
一直着迷的那种类型,我不喜欢认真的女人,她们让我窒息,你若是咪咪她们
那样的女孩子,我们现在都上天了。说到这里,还笑了一声,听起来很有点轻
浮的。钱莹就憋了气,反身推他,坐起来背对了勤威穿衣裳,心里一片黑暗。
  勤威就躺在那里,一言不发。突然,他从后面揽住了钱莹的腰,一边也起
身,用手很快地撩开钱莹的长发,伸了舌头在钱莹脖子上舔,随后,很快地发
出迷糊的呻吟声,说,钱莹,你就不能随便点?将来好长,为什么偏要现在来
谈什么将来?啊?啊?一边说,手又上来摸她的身体。钱莹就挣扎着,用手打
开他。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勤威喃喃地说,开始粗鲁地扯钱莹的衣裳。钱
莹这时脑子异常的清醒,下了死劲跟他拉扯起来,他的手到了哪里,她的手就
跟到哪里。在黑暗中,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发红,异常的兽性本能。勤威
那年轻男人的力气,真是生猛,加上欲火攻心,就生出了双倍的疯狂。钱莹明
显地感到了力不能敌,她开始虚弱下去,给勤威一下就压到了身下,她疲惫地
喘着大气。勤威这时已经光了膀子,开始解皮带。她这时好不容易逮了个空子
,一缩身子,就从勤威身下蹭出来,跳起来就去扯勤威的头发,她全身的气力
都集中在了双手上。勤威压着声叫着。钱莹就狠狠地说,你要敢强奸,我就叫
了!这一招很灵,勤威立马就停下来了,一个翻身,跳下床,压着声恶狠狠地
说,这就是淑女了吧?连强奸都出来了!你这样的女人,真是要让人想不阳萎
也难!然后就呼啦啦穿衣穿鞋。
  钱莹的话一出口,便马上感到了后悔,可是勤威回应的话,对她来说,简
直是不堪入耳,这使得她对勤威非常愤恨,她便也跳下床,追到勤威身后朝他
的背一阵狠捶。勤威无动于衷地让钱莹捶着,她直捶到累了,才停下来,回到
床边穿好衣服,摸索着找鞋子。勤威就过去开了灯,然后坐在书桌前,背对着
钱莹,一声不响。
  钱莹将鞋子穿好,找到发卡将头发扎起来,就开了门要走。这时,勤威飞
快地起身,一把将她抱住,在她的背后,压着声呜呜地哭起来。钱莹立在那里
,一动不动,心出奇地凉。过了一阵,她说,勤威,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没有
意思,太没有意思了。然后就摔门而去。
  钱莹强忍着泪水,反反复复地自煎自熬了一个多星期,开始能够平静下来
了一些的时候,一天早上,一早她就给勤威堵在了单位的大门口。
  那天天空上又开始飘着雨,钱莹穿着单车雨衣骑车而来,在要进单位大门
时,按规定下车对门卫表示礼貌。一下,车后架就给从大门边一个箭步冲上来
的勤威拉住了。
  是你?怎么回事?钱莹看到一脸哀戚、蓬头垢面的勤威,非常吃惊。有事
跟你讲。勤威将钱莹引到大门外街道边的一棵蒲葵树下,哭丧着脸说,完玉的
奶奶在广州中风了,发了病危通知。
  钱莹想到那个经历坎坷而信仰坚定、衣着得体又慈眉善目的老人,心里便
有些难过,就说,我能做些什么呢?勤威扬了扬脸,说,没什么,只是刚接到
消息,要赶今晚的火车去广州,心里乱到得很。
  钱莹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更不知道应当怎样安慰勤威,一时无语。
勤威摆了摆手,说,你知道吗,在这个城市里,我这么难过的时候,唯一想见
的人就是你,就是想跟你说说话,知道你也不能做什么,你也不需要做什么的。
  钱莹的眼睛,就微微湿了起来。他们站在雨中,非常无奈地对视着,好久
,钱莹才说,谢谢,不过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你到广州见到完玉,代我问好,好好安慰她吧。但愿老人家能康复,你也好自
为之吧。
  勤威转身离去后,钱莹的泪水才落了下来,她目送着勤威低着头的背影在
雨中渐渐消失,好久,才想起来去擦自己一脸的泪水和雨水。


                六
  漫长的雨季在钱莹觉得身心发都快要给雨水浸得发霉的时候,终于过去了。
  在钱莹她们这个被地理书定义为长夏无冬的城市里,一年里只有雨季和旱
季。而这两个季节的更迭交替,总是在空气中弥满着预兆却又突如其来,它往
往就在人们对时下的季节忍无可忍的诅咒声中,在某一个清晨或深夜里悄然骤
变,让人们在惊喜之下,终有一种蜕变的希望。
  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出现,势不可挡的热浪便一层层地在城市里绿波汹涌的
街头巷尾翻腾。没有几天,这一波接一波的热浪便在城市的上空将雨季的阴冷
潮湿蒸发得了无痕迹,使得空气中连一点儿水汽儿都没有了似的。在自然界这
样的变化里,钱莹遥想起有过勤威的那个湿漉漉的雨季,难免会在心里生出恍
若隔世的慨叹。勤威仿佛是带着水里桉树叶的药香,随着雨季一起消失了,这
让钱莹隔着距离看自己眼下的生活画面时,总要看到一个因为勤威的消失而遗
出的大洞,这个大洞的边缘破碎残缺,触目惊心,令人黯然神伤。
  钱莹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收拾起了属于雨季的厚重衣裳。在这样的过程
中,她不时地走着神,双手好像是无意识地揉搓着那些衣物,勤威的影子便在
这种时刻,令钱莹无可抵御地在眼前心底忽远忽近地飘着。每到这时,关于那
个雨季的回忆,就难免支离破碎地在钱莹的记忆里复活,噬着她的心,让它有
种生生的疼,她自然就忍不住要抹一点泪水,然后有几声长嘘短叹。她有些糊
涂,搞不清楚如今自己在心里对勤威的感情。勤威是伤害了自己的,这一点她
很明白,可是,她的心痛和悲伤是怨恨吗?怨恨?!她在脑子里是怨恨勤威的
,可是,她的心好像不是,如果是,怨恨怎么会使人这样痛心和伤感?如果不
是怨,没有恨,那是什么?她在这样的自问自答里不断迷失,后来就不得不强
迫自己停止这样的胡思乱想,因为按这样的思路将游戏玩下去,她无可避免地
会想到一个字,那就是“爱”了。想到勤威对自己的伤害,再想到“爱”,她
真是难免要痛恨这个字眼,特别在想到勤威的时候,哪怕只是假设,感到的都
是伤痛。
  她穿起单薄的衣裙,练习着以轻快的步伐,有点跳跃地行走在城市里流泄
着烈日金光的棕榈树下。终于是变天了啊,她想。一切都过去了,她又加一句
。可是就是不能开怀,她知道她变了,她再也走不回没有勤威之前的生活境界
了,想到这里,她会松一口气,她实在也不想走回那种日子了。她甚至想到了
那个关于海燕的比喻,这个比喻让她想到那海燕飞过了风雨的翅膀,该是会多
几分的丰满硬朗,这样的联想使她颇感安慰。
  在这样的日子里,咪咪还是久不久会来,她开始也还开一开关于勤威的玩
笑,一两次之后,发现钱莹的不快,就再不多言。像咪咪这样一个在场面上混
惯了的人,到底还是知道人际之间的底线的,她知道钱莹如今对这个话题的回
避,已是落落大方的回避,所以这后面的故事,可能就是不能揭的伤疤了,她
便再不多问。说起来,咪咪到底是不大看得起勤威的,她觉得自己对钱莹好,
就是应当将钱莹引入自己的圈子里。她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使她终究是要
相信门第这种尘世里最红尘的观念,她对此直言不讳。
  钱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到底是因为觉到了一种遗失后的空虚,独处时
便非常地感伤,可她也走不回过去的圈子里了,她便开始愿意在咪咪来相邀时
,跟着咪咪出入一些咪咪的那些圈子里的聚会。一来二去之后,她甚至还能够
在那些场合里跟咪咪的那些背景复杂的朋友谈笑风生起来。在某种意义上讲,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纯粹的女孩子了,那些跟勤威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在她的
灵魂深处,有一种嬗变和飞跃的意义,使她如今在应付很多相当复杂的人和事
时,都能有了应对自如的自信。很多过去她听不懂,或者是半懂不懂,或者是
懂了也要脸红的话,如今听起来,说起来,都能那样从容。她很喜欢这种“成
熟”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在各种场合里如鱼得水,而她的美貌和优雅,更让
她成了那些圈子里的明星级人物。各种以她为中心的追逐,就像是这城市里节
节升高的气温,愈演愈烈。这真实地填补了她内心里因为失去了勤威之后缺血
般的虚空和苍白,这还有点像吸毒的效果,使她迷醉其中。她学会了夸张地大
声说笑,同时手舞足蹈。只是有时候,她会在最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想念起勤
威,想念起勤威的眼神、勤威的身影和笑容,还有勤威拉着她的手,用那样充
满磁性的声音对她表达过的感情、跟她交心交肺说过的话语、勤威拥抱和亲吻
她时的投入和温情……她的泪水,就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忍不住要涌出来,她就
更要以狂笑来掩饰,心里暗暗地好像是跟勤威赌着气,更要以放浪形骸的姿态
来加以报复。只是每次狂欢之后,午夜梦回,静下心来想到勤威,便还是会流
一些泪,对那些伤痛不能释怀。
  从咪咪那里,钱莹知道了勤威的最新消息。完玉的奶奶从病危里被抢救过
来之后,如今半身不遂,病卧羊城,完玉无限期地推迟了赴美的行程,在广州
随伺于祖母左右。勤威在广州等到完玉奶奶脱离危险之后,已经归来。
  听到这样的结果,钱莹的心情复杂得难于言表。暗暗的,还有几分的庆幸
。她也不看英文书了,隐隐的,心里好像还有点同进退的感觉。她就在这个城
市夏日的星空下,过起了锦衣夜行、夜夜笙歌的日子。到了这个时候,她有一
种预感,或更应该说是在潜意识里有一种盼望,那就是在哪一个灯火阑珊的夜
里,她会与勤威狭路相逢。
  那样的夜晚果然是在一种充满了暗示和征兆的星空下悄然而至。
  在钱莹她们的城市里,有一条绿波荡漾的江穿城而过,这条江因为伟大领
袖曾冬泳其中而一度闻名于世。在这个城市漫长的夏季里,夜泳是一项非常时
髦的活动,在年轻人中犹为成风。多少年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当故乡在记
忆里越退越远的时候,那些漂浮在夏日星空下的江流里绝对青春的笑声,就成
了从那个城市出走的游子们最喜欢温习的、关于故乡的最亲切而具体的回忆。
  与勤威再次相遇的那个夜晚,钱莹跟着咪咪去参加的,便是咪咪那个圈子
里夜泳俱乐部在这年夏天里举行的第一次聚会,那个聚会是要讨论俱乐部的活
动安排等等事宜。
  聚会在省经委张主任家的小院子里举行。那个张主任的小儿子,号称是游
泳健将,这大概是为什么他们觉得应当到他这里来谈关于游泳的事情。张主任
家那栋两层楼的小砖房,座落在林木森森的经委大院里最僻静的一角,它与不
远处灯火通明的一栋栋高大密集的职工宿舍楼群遥遥相对,是有人间烟火味而
又清高孤立的。架好自行车后,钱莹走在咪咪身边,在咪咪推那个小院子的门
时,钱莹有意慢了半步,心里因为有种不祥的预感,竟还有些发慌。门一开,
小院子里面热闹的人声仿佛是扑面而来,院里显然是临时加挂的电灯发出非常
明亮的光芒,晃着人眼,这让钱莹还不自觉地抬手挡了一下,那样紧张里有点
退缩的表情,难免让人要联想到那些不习惯在大舞台上出场的新演员。
  钱莹记得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满满当当的摆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盆栽盆景
,水泥的地面用水浇得湿漉漉的,果然就出了一些凉气。靠着进屋的台阶一角
,有棵高大的芭蕉树,将小院里的绿色植物,衬出了高低的层次。环境看着真
是清幽宜人。在钱莹她们进来时,院内大概已有十几个人。本来不大的院子,
因为堆了很多的植树,再加上来了这么些人,便显得很挤,但同时也让人觉得
很有气氛,相当的热闹。院子里临时支了些桌椅,桌椅上是汽水瓜子果脯类的
零食。钱莹注意到在靠里面拐进屋子侧门去的走道边上的一个柱子旁,还有一
群人围着,好像是围观什么人在那里打一个吊在梁上的大沙袋。
  咪咪到底是在这种场面上混惯的,人头很熟,一进得门来,就左拥右抱呼
朋唤友,然后拉着钱莹做非常外交式的介绍,钱莹的容貌和举止显然让那些第
一次见到她的人们大为惊叹。她那晚穿了一件月白色无领无袖的真丝连衣裙,
配着她凝脂般的肌肤在灯光下实在是有一股仙气,长发用月白色的丝带松松地
扎着。她这样的打扮,是受了勤威那句“包裹精美的磁器,是要用丝绸”的话
影响,这果然就出了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效果。钱莹那天还故意没穿丝袜,
那两条线条优美得无可挑剔的腿,让人过目难忘。而脚上那双跟身上的丝裙同
色的低跟皮凉鞋的网纹里,她秀美的脚趾齐整地若隐若现,相当撩人。这时,
一路看过的目光,让她脸上的矜持愈发显出一种高不可攀。当她终于被咪咪带
到这院子主人的小儿子、人称张小三的派对主人面前时,张小三便捏着钱莹的
手,久久不舍得放下。
  张小三像貌不俗,谈吐也相当得体,个子高大壮硕,皮肤是一种说不出味
道的黑,看上去非常的男性,只是眼睛里闪出的光,非常的暧昧,让人要想到
“好色”那一类的词语。在他拉着钱莹的手进行着一段长长的寒暄时,钱莹一
眼瞥见咪咪扮着鬼脸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躲到了人堆里。
  寒暄过后,张小三替代了咪咪,带着钱莹在人堆里走动。当他们走到那个
围着沙袋的一群人中间时,钱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里边靠着墙,一只手臂
高高抬着搁在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肩上的勤威。一下,钱莹就站住了。
  勤威当时穿的是一件蓝条白条二色相间的水手服式的针织长袖T恤,袖子
高高挽起来,看上去雄姿英发,鹤立鸡群。勤威这时显然也看到了钱莹,他一
秒钟前的那个灿烂而迷人的笑,在这个瞬间,便凝固在了脸上,他立刻直起了
身子,钱莹注意到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很痛苦的样子,而他那条搁在那女子肩
上的手臂,也很快地拿了下来。钱莹一眼瞥见勤威另一只拿着汽水瓶的手,竟
然在那里微抖着,她的眼眶,一下子就发红。他们两人,就在这些嘈杂的人声
里,隔着距离压抑着激动,默然相望。
  张小三转过了身,拉过钱莹向圈子里的人一一介绍。这时,钱莹脸上的表
情看上去心不在焉,还有一种明显的冷淡。当她终于被介绍到勤威身边的那个
女孩子面前时,她听到张小三扬起了声音,做着夸张的表情说,这是大名鼎鼎
的蓝红蓝小姐,我们蓝省长的女公子。钱莹心下一惊,表情就有些滑稽。她当
然知道省里最有权势的那位苗族常务副省长蓝光茂意味着什么,何况他还是主
管文教口的常务副省长,全省公派留学、公派进修的名额分派,那应当是蓝副
省长一句话的事吧?她这样走着神,明白了勤威眼下的游戏,这时心里却是明
确地为完玉痛了起来。
  蓝红好像并没有在意钱莹的怠慢,很有风度地点了点头。这时钱莹回过神
来,她注意到蓝红的眼光里,有一种挑剔。蓝红是那种非得要用“健美”一词
来形容的女人,浓眉大眼,不好看也不难看。她当时穿了一件蓝底色腊染布做
的、式样非常简单但绝对配合她气质的直身裙,腰间系了条大红色的腰带,穿
一双大红色的帆布面麻编底凉鞋。这样的装扮,让蓝红这样一个大效果看上去
有些粗放的女子,倒显出了几分的妩媚风情。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编了
一条粗粗的长辨,辫尾用红丝带系着。钱莹有一种直觉,这些都是出自勤威的
创作,真是用心良苦,连那色调,突出的都是蓝、红双色。钱莹想到这里,心
里就有些酸溜溜的。这时,她听到张小三说,这是大名鼎鼎的勤威,这样的形
象,绝对是中国电影里永恒的男一号吧?该说是蓝小姐的男朋友?张小三逗着
笑,蓝红耸了耸肩,却未置可否。钱莹就轻轻咬了嘴唇,不知怎的,为勤威感
到了屈辱,她觉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湿了,就再死劲点咬了嘴唇,向勤威象征性
地点了个头,转过脸去,一下看到咪咪在人群外,跳着脚在朝自己吐舌头。
  勤威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很客气地说,你好!他们就握了手。钱莹一碰
到勤威的手,腿就有些发抖,心里有点冲动,竟不舍得放开。这两个人表情里
那点微妙的怪异,让蓝红敏感地感觉到了,她这时说话了:这姑娘好漂亮呀!
你们以前认识?勤威就盯着钱莹的眼睛答说,见过的。口气里有一种非常公事
公办的味道。钱莹一下子松开了握着勤威的手,很唐突地挤出了那个围着沙袋
的圈子。
  钱莹选择了不辞而别。她逮着张小三一个应酬的空档,溜出了小院。那个
时刻,她已经决定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圈子里来了,她自然再也不在乎他们再谈
起她的时候的评语和印象。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刻,觉得真的是要对自己的美国
梦认真起来了,在那个瞬间,对远走高飞的渴望,在她的内心里变得从未有过
的强烈,她后来每次想到那个时候的感觉,就多少要理解了为什么勤威在对周
围生存环境痛恨的时候,那样渴望飞走。她出去开了车锁,也没有骑,慢慢地
,推着走进了黑森森的树荫里。
  这时,她听到了勤威压着嗓子呼唤她的声音,她以为是幻听,就停了下来
想要证实一下,她这时是停在了一盏暗暗的路灯下,回头一望,果真是勤威在
身后朝自己大步走来。
  勤威赶上来时,也不说话,在幽蓝的路灯下,钱莹的脸色很难看。勤威走
近,小心翼翼地说,钱莹,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我说完就走。钱莹冷冷笑
了一下,没有表示。勤威知道她在等他开口,就说,钱莹,你不要跟这些人混
在一起,你会给毁了的,那个张小三……他还要说,钱莹就完全失去了理智似
的,恶狠狠地说:你这种鸟人也配跟我说这种话?我他妈的就要跟张小三李老
四们鬼混这干你什么鸟事?话音一落,她的脑袋“哗”一下的冷静下来,立刻
觉得无地自容,她恼羞成怒地转身推车就要走。勤威就死死拉住她车子的后架
。这时钱莹因为是退到了树影下,借有黑暗的掩盖,就任泪水流了下来。
  勤威见钱莹停下了,就跟着走到暗里,知道她在哭,也没有劝,停了一下
,说,钱莹,若是为了我,你要这样糟踏自己,实在不值。这话有点一语双关
的意思,而钱莹因为对自己刚才的失态心虚,无言以对,就在黑暗里流着泪,
没有答话。见钱莹还是不语,勤威又说,钱莹,我知道你恨我,现在大概更要
瞧不起我,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改变什么,我自己那样喜欢你,也不能承诺什么
,我当然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我自己是没有办法,甚至是身不由己,所谓开
弓就没有了回头箭了。钱莹听到这里,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你的话太
多了,这对我又有什么所谓?话一出口,她的心就痛了一下,停顿片刻,又说
,勤威,做人做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纵然是盖世潘安,哪里又会有一点为人
的尊严?见勤威终于沉默,她反倒平静了下来,接着说,不就是去美国吗?又
不是登月飞太空,这真的很不值耶。我想到完玉就为她难过,你真是彻底辜负
了她对你的爱。说到这里,钱莹竟忍不住呜咽起来。
  大概是因为说到了爱,勤威打破了沉默,压着声说,钱莹,我跟你说过了
,我最不喜欢说爱。你知道吗?我的父亲因为爱我的母亲,辞了教书的公职,
回到家乡照顾我母亲几十年。我母亲得的是红斑狼疮,连太阳都是不能晒的,
拖着那样的病能活几十年,那本身就是个奇迹。你永远不能想象,我自幼过的
是什么日子。我的父亲,连个裁缝都要挤时间做,付了几十年庞大的医药费,
就那样支撑着让我母亲活下来。可那是什么日子?我很小,我父亲就对我说,
他穷其一生为爱奉献,自己是无怨无悔,但他不愿意他的孩子也这样过,他早
早就把爱的极限,告诉了我们。像我这种人家的孩子,走到今天,哪一步靠的
不是自己?每个人手里握有的王牌都是不一样的。钱莹,你知道吗,爱,对这
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懂的。
  听勤威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钱莹的心里浮泛起绝望的空虚,这空虚漫过
之后,她竟觉到了认识勤威以来从未体会过的平静,她就想,这真是该道别的
时候了。勤威转身离去时,走到路灯下,停下来,回头看钱莹,其实他应当是
什么也看不见的,因为钱莹故意躲在了黑夜的树影里,她希望自己在勤威的视
线里的消失形式是干乾净净、不留回想的余地。
  钱莹那颗带着伤痛漂浮的心,就在这个夜晚过后,一下子就沉定了。早前
从勤威的屋里出走之后,她每每对勤威的回想,在怨恨之中,其实还是有怜惜
和原谅的。勤威那样真诚地在自己面前,捧出他最珍爱的梦想,甚至对她的将
来,说出过的那种隐晦的承诺,这些都让钱莹每温习一次,就要有一次的感动
,她觉得那一切都是让她不能恨勤威的。想到它们,她就要原谅了他。她开始
也知道了男人,想到勤威再怎样,倒是对自己将一个“真”守到了底,实在是
弥足珍贵。然而,在看到勤威跟蓝红在一起的那个时刻,还有后来亲耳听到勤
威赤裸裸地跟自己说的那些关于“爱”的话,她感到的是一种信念的崩溃。所
谓“心死”,大概就是这样了,真是无限的空虚,绝对的空虚。
  这样静下了心的日子,平淡一如过往的岁月。在雨季渐渐远去的日子里,
她仿佛是回到了从前,她知道这其中的不同,她是蜕变过的人了,就是那种螺
旋上升的境界。她开始看书,对去美国的梦想,认真起来。咪咪大概是对那个
夜里让钱莹那样遇上了勤威深感内疚,也消失了似的,已好久没有再来打扰。
  距最后一次见到勤威大概有一个月的光景,钱莹就听到了完玉的奶奶在广
州过世、完玉回到了她们的城市里的消息。而且知道勤威如今跟完玉又是在一
起了。
  钱莹想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完玉。她内心里对完玉的歉疚,
对完玉善待过自己的感激,对完玉丧亲之痛的同情,更深一层里,对完玉被勤
威所利用的怜悯,都使她觉得她应当去。她便给完玉打了个电话。完玉在电话
里听起来声音沙哑,极端疲惫,她简单地聊了一下奶奶过世的情形,听起来相
当冷静。钱莹只会适时地说几句诸如“你请节哀”、“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之
类的话,到了最后,钱莹说,她想过去看看。完玉好像有点吃惊,停了一下,
倒也没有拒绝,就说,谢了,你真是个有心人。完玉那口气听起来很真诚,好
像还有些哽咽,她一定是受了感动,这反倒让钱莹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她们接着就约好了时间,钱莹在挂上电话前,很想交待完玉不必将她要前往探
望的事情告诉勤威,可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心虚了起来,觉得那样鬼头鬼脑
的话,反倒会显得是做贼心虚似的,就生生将话吞了下去。
  周日上午出门去完玉家的时候,钱莹在屋里的穿衣镜前站了好久,她很仔
细地打量着自己,她看得出来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雨天里第一次去完玉家的那个
钱莹了。尽管她的外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她知道,她的眼神里,有了很
幽怨的深意,那是那个雨天里刚要出门的时候,那个一袭长裙的女孩子的眼里
所绝对没有的光芒。那时是飘起来的心情,现在,是沉下去的。她喜欢现在的
自己,有点曾经沧海的味道了,想到这里,却忍不住笑了笑,眼圈同时也酸了
一下,就是所谓的笑中有泪了。
  走在通往完玉家的小路上,她的步伐也是很自信的,她心里因着这样的自
信,感觉非常平静。她从第一次拐进这个小巷的时候起,就走出了自幼将她与
真实的人生隔开的那种大院的围墙。在围墙外的这段日子,说起来有点百孔千
疮的意味,可是却是那样的波澜迭起,惊人动魄,触及灵魂,真实可感。终于
在风雨中飞过了,钱莹想,像是一个总结,她对这个总结很满意。
  到完玉家门口的时候,她很乾脆地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满
脸倦意的中年妇女,钱莹猜想她是完玉的姑姑。
  报了姓名之后,钱莹被让进厅里。她一眼就看到了厅里的一角有个小台子
,台子上方挂了一幅完玉奶奶的彩色照片,老太太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带微笑
,神态从容慈祥,台案上铺着一张白台布,一个盛满了水的玻璃大花瓶里,插
着一大束白色的蔷薇花,旁边有个小香炉,里面燃着几柱香,一切看上去简单
而庄重。钱莹想到那奶奶是基督徒,她信仰里超然的生死观,解释了这个家庭
在大悲痛中保有的这份沉着的安静。
  钱莹四下环顾,想起在这里开始的那个雨季的早晨,那时完玉由衷而明媚
的笑脸,精致的蓝花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如何温暖着自己冰冷的双手,完玉指说
着墙上的照片谈到美国时的感伤,勤威仿佛是披着天光的出场、眨着眼睛的撩
拨,老太太看着自己和勤威时说的那些话……一切都宛若昨日,清晰可辨,可
却又是恍若隔世,堪称前尘往事了。想到这些,钱莹的眼睛就不禁有些发红起
来。
  完玉这时从楼上走了下来,两人非常自然地拥抱了一下。钱莹注意到完玉
好像又小了一号,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衬衣松松垮垮的,更使她的身材显出了单
薄瘦小,完玉这时还有很深的黑眼圈,脸上的皮肤也很不光洁,这一切使她看
上去更是显得平凡。钱莹便将带来的一些水果递过去,然后说,我给老人家烧
柱香吧。完玉就陪着她走过去,钱莹点了香,然后插上,鞠了躬,转过脸来,
心里觉得难过,一时无语。
  到楼上坐会儿吧。完玉打破了静场,说。钱莹就跟着完玉上楼,她看到因
为年代久远,楼梯的楼板已相当陈旧,但是却打理得很好,干乾净净,一尘不
染。到了楼上,转过一截小走廊,外边就是一个宽大的凉台,钱莹乍眼看到这
个凉台时,竟停了一步,这真是别有洞天啊,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完玉就回
过头笑了笑,做了个相邀的手势。钱莹发现,在这样的背景里,完玉的举止里
很有一点优雅的味道,那自自然然、从从容容的样子,竟有几分动人。
  凉台上那个高大的木架子上,爬满了葡萄青绿的藤蔓,葡萄已经开始挂果
,小小密密的果实从架顶上的木格子里垂吊下来,南国初夏强烈的阳光,从那
些枝蔓的空隙里打出大小不一的一些光点,绿荫下,有几张半旧的藤椅,一张
玻璃面的长条形茶几,它们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柔柔的青光,茶几上面有几个杯
子,杯子里的水,也是泛着淡淡的绿色。地上还有个水壶。这样的民宅里的生
活情形,完全超出了钱莹的想象力,她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看一个什么电影的
画面,觉得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坐,快请坐。完玉拉开了一张藤椅,做着手势将钱莹向椅子上让。钱莹就
落坐下来,这时听到完玉说,勤威刚走,蛮好让他留下来一起吃顿饭的,却是
说有事。钱莹听到勤威的名字,不禁哆嗦了一下。这让完玉看到了眼里,她意
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这更让钱莹不自在起来。
  完玉这时说,钱莹,我很快就要去美国了。说到这里,完玉停了一下,将
头侧向一边,把一只手握成拳头,顶着嘴唇,显然是想掩饰内心的某种挣扎,
那表情看上去很有些悲戚。
  钱莹便倾身向前,将手在完玉的肩上拍了几下,也不知说什么好。
  完玉那样侧过脸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和勤威很快就要登记结
婚了,就算有始有终吧。说完,看着钱莹,做了一个很古怪的笑。
  钱莹的心,就紧紧地收了一下,鼻子竟有些发酸。但一下又意识到完玉好
像话中有话,就抬眼去看她。完玉这时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勤威很喜欢你,
你也喜欢勤威,勤威这个人,难得真正喜欢过什么人的,但我知道,你对他而
言,是很不同的。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突然直直地望着钱莹的眼睛,幽幽
地说,你知道吗?有些事,你只要有恒心,肯坚持,一定等得到云开雾散的。
  听到完玉这样明显的暗示,钱莹的脸一下就红了,但转念一想,这层纱纸
让完玉这样挑破了,也好,这反倒让人可以坦然起来,便说,完玉,你不要多
心,事情没有开始,就过去了,只是你要好好保重,你的路好长呢,跟勤威这
样──,她本想说“这样出色的人”,但突然觉得说不出口,就改了口说,跟
勤威这样一个不太喜欢安定的人一起生活,会累一点的。
  完玉就靠到了椅背上,停了一会儿,说,钱莹,这话就让我跟你说了吧,
你知道吗,跟勤威,我从来就没有过天长地久的奢望。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
,又重复了一句:从来没有。钱莹的的身子一下就挺向前,好像是要跳将起来
。完玉突然就笑了,很灿烂的笑,这让她那样平凡的容貌里,有一种动人的光
芒。完玉同时还抬了抬手,向钱莹这边一挡,显然是示意钱莹安静,接着说,
说我不想那是说谎,可是,我的庸常让我从小懂得自己的局限,我是个知足的人,
~
我爱勤威,就要包容他,你知道吗,能为勤威圆了他的美国梦,我想就是到我
老了,都会觉得这是我这一生最光亮的一点呢。你想,我连天长地久都不奢望
,还有什么是可能会让我烦恼的呢?
  完玉就那样缩在藤椅上,说出了这些让钱莹觉得是骇人听闻的话。她的双
眼在那个时刻放出的光亮,让钱莹毕生难忘。
  钱莹在这一刻,双眼潮湿了起来。
  钱莹,你永远也没法想象勤威这样优秀的一个人,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
的,因为我知道,所以他怎么做,我都原谅他。完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弯
下腰给钱莹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都加了点水,接着说,我认识勤威,是我们去
做漓江航道扩宽工程的先期勘测,住在勤威家乡的小镇上,勤威那时上高山站
摔坏了腿,在家乡疗养。我简直不能想象,他是来自那样的家庭,想起来就让
我心疼。他的母亲病在床上几十年了……那家境真是贫寒啊!你永远想象不出
勤威在那样的环境里,是怎样的形象。从那时起,我就很怕在漓江上走,你知
道吗,每次看到那些和漓江两岸的翠竹一起点缀着那甲天下的山水的牧童,我
就想哭。他们总是让我想到童年的勤威,不是快乐的牧童,而是悲惨的、连凉
鞋也没有,光着脚在江边踩着石块儿、脚常常要走出血的小牧童。后来知道了
勤威最想做的事是去美国,我就特别高兴,我也觉得,也许去了美国,彻底换
个环境,对勤威有好处,勤威很可怜的,我知道他的心理是很灰暗的。别的事
,我大概也为勤威做不来,可是去美国,这在大多数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我却
有相当的胜算把握,就这样做下来了。上帝真是善待我。说到这里,完玉的眼
泪夺眶而出。钱莹掏出手帕,无言地递过去。完玉接过手帕,揩着泪水,终于
失控,转身伏在藤椅的扶手上,急烈地抽泣起来。
  钱莹就再也没有说话。她知道完玉将手里的牌这样光明磊落地摊出了台面
,关于勤威,任何语言,在完玉的面前都是多余的了。她站起来走近完玉,轻
轻地在完玉的肩上拍着,她在这个时刻,想到勤威曾经跟她说过的“每一个人
的手里都有一张王牌”那样的话,她觉得她现在就看到了完玉手里的这张牌,
这是一张简单而朴素的、仅仅写着一个“爱”字的牌。想到这里,感动和感伤
的泪水,慢慢地从钱莹的眼里流了出来。
  钱莹和完玉这样两个同“爱”相怜的女人,在那个夏日的午后道过了别,
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完玉跟勤威,自然是先后都去了美国,而钱莹在他们去
了美国之后,收到过一张勤威寄自纽约的明信片,勤威在明信片上说,美国真
好,是有些辛苦,但真是自由!很想念你,然后让她跟他联系。钱莹没有回信
,在收到那张明信片两年之后,她自己也去了美国。在美国,常常会有寻找完
玉和勤威的冲动,可是,想到那个夏天里完玉在青翠欲滴的葡萄架下说过的心
事,她强迫自己一次次打消了那个念头。完玉是属于勤威的,完玉应当是属于
勤威的,一年年过去了,钱莹都没有改变过这个信念。
  钱莹在离开她的故乡八年之后,再回到她们的城市时,完玉家的老宅已被
夷为平地,那一带变成了新兴开发区,一栋栋的写字楼外表豪华摩登,远看过
去完全可以跟旧金山的城市景观媲美,实在让人要望楼慨叹人间沧海桑田。连
咪咪也早就嫁作商人妇,去了香港。在这个生气勃勃的城市里,钱莹找不到自
己一段相当重要的青春故事的证人,在那个街头巷尾到处充斥着“昨日象那东
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那样哀怨凄婉的歌声的南国小城
里,她一遍遍地体会着那歌词里描述的心境,惆怅满怀。
  当钱莹按着辗转找来的咪咪的电话,在香港启德机场用公用电话跟咪咪联
系上时,咪咪先大声抱怨了钱莹过去八年的消声匿迹、此番的过门不入,然后
描述了自己那拥有无敌海景的住所之豪华、她老爸如今的名满香江、自己老公
的大陆包二奶嫌疑和自己的婚外情等等等等之后,终于说到了勤威。咪咪说,
她的在家乡省里电视台的老朋友告诉她说,完玉如今的丈夫是一个白人男子,
两人带着两个小女孩子回去过的,那两个孩子里那个大的,看上去有六、七岁
的样子,倒是美貌惊人,像足了勤威;而另一小女孩大概两岁,却是个混血的
孩子,很像完玉但是并不难看。完玉倒是比早些年精神多了,看上去开开心心
的。说到这里,咪咪将话锋一转,好像是很贴心地说,所以说啊,你没有跟勤
威这样的人搞在一起,真是幸运啊,他那种人,哪里是养得熟的?就象那些偷
惯了的人,你让他金盆洗手,你还不如杀了他,是吧?咪咪接着就在那里滔滔
不绝地发挥着,可是最终对勤威的下落也没有个准确的交待。
  钱莹在挂上了电话之后,低着头走进了人群里。她的步履匆匆然而神色安
祥。她不能肯定关于完玉的流言是否是真实的,但她愿意相信那样的流言,因
为在那个流言里,完玉的形象是暖色的,完玉那样的女子,就应当是这样的结
局啊,钱莹真诚地想。
  可是,勤威呢?想到在茫茫人海里,那样一个曾经跟自己有过如此特别的
联系的人,竟然是下落不明,钱莹一时有了点感伤,她想她如果下力去找,要
找到勤威也不会是特别困难的事情,可是,找到了又怎样呢?人生的事情总是
情随境迁,很多的时候,实在是相见争如不见。更何况在听了关于完玉的流言
后,钱莹难免要对勤威有负面的揣测。想到这里,对勤威的下落不明,钱莹的
心里竟然感到了庆幸。她的青春故事就要画上句号了,没有勤威的结局,这个
句号似乎就有了几分悬念。钱莹决定从此再不打听勤威的下落。她甚至希望那
将是生命里一个永恒的悬念,她喜欢将青春时代那段关于勤威的旧爱,留作一
个结局无定、可以多重演绎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