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


孙华炳




  白天的喧嚣通常要持续到午夜之后,城市,只有在黎明到来之前是最静的。但这宁静维持不了多久,只相当于早班和夜班交接的一个间隙,当停在路边的汽车引擎开始启动时,人声也依稀可闻。

  蒋兴美醒来时,窗外还是黑沉沉的。这时,也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不幸的感觉在她神志开始复苏的那一瞬间,像潮水一样冰凉地浸透了她的意识,像无数个蛀虫啃噬她的某一根神经。这和从恶梦中醒来时那种庆幸的感觉是截然相反的。她越是清醒,就愈觉这是一场醒不了的恶梦。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她的生活整个变了样,变得如此之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仿佛为了证明这不是真的,她长长地呻吟一声,伸手揿亮了床头灯。声音是清晰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用手遮着。转过脸,身边睡的是儿子,儿子睡得很沉,淡淡的眉微蹙了一下,又缓缓地松弛。他的肩头露在外面,蒋兴美轻轻地给他掖好。

  家似乎还是这个家,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少了一个人,一个支撑家庭的男人,对于下岗女工蒋兴美来说,实际上这个家已经倾斜了。

  男人并没死,只是抛弃了这个家,走了,已经四天没有回来,她想他多半是不会回来了。她简直不知道他怎么能狠下这条心? 当年他追求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结婚十三年,并没有拈花惹草的劣迹,可以算是个称职的丈夫,怎么说变就变?难道真是鬼迷心窍了?那个女人不过就是年轻,对他来说虽说很新鲜,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离了婚的女人。他居然甘愿为她毁掉自己的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了,这种事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然而眼下却千真万确地发生在她的身上。

  下岗这种事也是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六千多人的国营制药厂,说不行就不行,一下子就到了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地步,大部分人都回家了,每月只能领到一百二十元生活费。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原先只是效益不好,没有奖金,工资还是能维持的。谁也没料到变化这么快,主要是因为银行拒绝继续贷款,而外面欠的货款一时又收不回来。实际上,工厂在一年前就处于半停产状态了。

  要不是家庭发生变故,下岗对蒋兴美来说还不算致命的打击,费仲林是齿轮厂工会干部,单位效益比较好,月收入有八、九百元,有时还有些额外的奖励,加上她的那点下岗生活费,家庭月收入仍在一千元以上,虽不宽裕,生活节俭一点还是够的。
  这年头国营和集体企业处境都艰难,好的不多,最倒楣的是夫妻俩都在特困企业,一下岗,日子简直没法过。前不久,费仲林陪她逛夜市,遇到一对做大排档的夫妻,原来都是她制药厂的同事。她指给他看。当时已经将近十点了,案板上一碟碟洗过的生菜整整齐齐,男人和女人都愁眉苦脸,看样子这一晚是没开张。费仲林说,这么冷的天,只有疯子才会坐在露天吃夜宵!她不想再往前走,心里多少有点庆幸,有点自慰。

  蒋兴美当然想维持原来的生活水平,哪怕找一份临时工先干着,也比闲在家里强。她去过劳务市场,去过市职业介绍中心,在那里遇到不少熟人,也有来城里打工的农村女孩。去过一回她就知道,像她这样年龄偏大,又没有任何专长的女性,想在那里找一份比较象样的工作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她没有勇气涉足人才市场,蒋兴美自知不是什么人才,在厂里,她只是一名普通包装工。晚报上每天都有招聘启事,看来看去都是要业务经理、文秘人员、公关小姐之类;要不就是微机操作广告设计之类人才,而且一般要求有大专以上学历,年龄35岁以下;偶尔也有招聘营销人员,年龄界限稍宽,但要有业务经验,必须有三年以上营销经历。她既没干过这一行,也不想去试,明知自己不行,何必自寻烦恼?


  其实蒋兴美的要求并不高,只想找一份比较干净、不太累人、最好是比较稳定一点的工作,譬如当个营业员,或者收银员,哪怕是象样一点的餐馆服务员也行。但这种职业一般只要年轻人,相貌出色的更是优先。论长相,蒋兴美并不差,身材、肤色与同龄人相比算是好的,但到底是三十六、七岁的人了,怎么打扮也不像年轻人。弟媳妇曾介绍她去一家个体户开的商店站柜台,四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工作十小时。她犹豫了一阵,还是回掉了,主要是时间太长,而且路远,去了就顾不上家。


  蒋兴美的父母早已退休,老人也劝她不要急,慢慢等机会,说过去妇女不工作,家庭经济都是靠男人支撑,现在都是一个孩子,负担并不重。你把家料理好,仲林可以少操心,回来吃现成的,不是也好吗?


  蒋兴美自己也这么想,这些年天天早出晚归,逢到星期天都是从早忙到晚,难得有点喘口气的机会,现在倒是可以休整一下了。况且,也说不定哪一天厂里又通知她们回去上班,这种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制药厂百分之七十是女工,据她所知,目前大部分都闲在家里,
做做家务,看看电视,还有的整天打麻将。穷得没法过才出去谋生。她们相信政府不会撒手不管,听说全市有十多万下岗职工,广播里也经常谈论这个话题,政府的确很重视。制药厂也算个国营老厂,不管是关停并转还是扶助解困,总得有个说法。所以她并不太着急。

  如果说下岗是天灾,后来发生的事纯粹是人祸。


  那一天,她被儿子的班主任叫到学校,告诉她:费扬受别人唆使,摸女同学屁股。准备给他警告处分。蒋兴美当时脑袋像挨了一棍子,办公室里几个老师都望着她,她简直感到无地自容。班主任提醒她,跟费扬比较要好的几个都不是好学生,叫她回去好好教育孩子,但不要打,毕竟还小,才五年级。

  晚上,她把这事告诉丈夫。费仲林当时火冒三丈,打了儿子一个耳光。不料儿子忽然瞪起眼睛,像一头愤怒的小豹子:“你有什么权利打我?你自己也干不要脸的事!”

  费仲林愣住了:“你说什么?!”


  蒋兴美那一刻好像猛然醒悟了,她飞快地看了费仲林一眼,他的脸上明显地透着惊慌,当然也有愤怒,脸色发青。她推开他:“费扬,别管他,你说,你看见什么了?”


  费仲林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迸出来:“你个混蛋,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是好日子不想过了!”

  她冷冷地推开他:“你不要吓唬他,无缘无故他怎么想起来讲这种话?”

  “我怎么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紧张?好吧好吧你叫他说。”


  儿子显然是有点后悔,一声不吭,低着头。她把他拉到另一间屋里,插上门。那一刻,费仲林在外面像只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不停地走来走去。


  在她盘问之下,儿子说出了真情:上个学期末的一天下午,考完试后,提前放学回到家,他没想到家里有人,自己用钥匙开了门。进屋后听见里面有人讲话,他轻轻推开卧室门,发现父亲和那个常来他家的阿姨光着身子睡在床上。“是侯阿姨先看见我的,她一推,爸爸就滚到地上。后来,他对我说不许告诉妈妈,说了就打死你!”


  那一刻,蒋兴美就如掉在冰窖里,气得浑身直哆嗦。回头想才感觉自己真是糊涂透顶,其实,许多迹象都表明丈夫和那个女人不是一般同事关系,但因费仲林一向品行比较端正,侯玉珠似乎也不是那种举止轻浮的女人,而且两家相距不远,来往较密,她认为这还是正常的,压根没往那上面想。她对他们太相信了。前不久,侯玉珠曾经给费扬买过几件价值不菲的礼物:带轮子的滑板,是他一直想要的;还有漂亮的运动鞋,一套小牛仔服以及书包文具。费仲林说,是他托人帮助侯玉珠的侄女解决了转学问题,她花点钱表示谢意。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而这一切,显然都是在儿子发现他们的秘密之后,为了笼络儿子,还不知道钱是谁花的……蒋兴美怒不可遏,打开卧室门,指着男人,满脸冰霜道:“好啊费仲林,你真有办
法!”费仲林站定,两手插在裤腰里,望着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才说:“那只是一时冲动,我并不想伤害你。”


  她冷冷地一笑道:“不想伤害我?说得多漂亮!把我当傻瓜哄,我真瞎了眼,当你们是好人,还烧饭做菜招待她……我,我饶不了她。”


  他哀求:“别这样,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要怎么样都行,就是别把事情闹大……”

  她心里那股火一蹿一蹿地:“事到如今,你还想保护她?”


  “算我求你行不行?”他已经顾不得在儿子面前的尊严,“给我留点面子,不会再有这种事了。闹开,这家也就完了。”

  “你这是吓唬我?”说着,她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

  “兴美!”他在后面凄然喊了一声,追了出来揪住她的胳膊。

  她发疯似地挣扎:“滚开!松不松?我要叫了!”

  “我要你冷静!我跟她断了还不行?”他压低声音,手抓得更紧。

  “断你的头!你个不要脸的!”她怒吼了。邻居被惊动了。

  费仲林无奈地松开了手。黑暗中,他的眼里充满了绝望。


  侯玉珠开门时笑脸相迎。她的丈夫也站起身来,家里还有两位客人,正在吃晚饭。侯玉珠的小女儿也跑过来,叫阿姨。蒋兴美心里稍稍迟疑了一下。

  侯玉珠是敏感的:“你一人来?”说着伸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就我一人来。”她冷冷道,“你觉得奇怪吗?”

  侯玉珠脸色陡变:“不不。”她拉她进门,“来,我们到里面……”

  “不,我就要在这里跟你谈!”

“蒋大姐……”侯玉珠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厌恶地挣脱:“别碰我!”

  男人惊奇地问:“怎么啦?!”

“问你老婆呀,叫她自己说,她跟我家男人干什么了?”

  鸦雀无声。客人也惊得张开嘴。


  那个可怜的丈夫像被枪弹击中,脸色苍白地走到妻子面前,问:“你怎么不说话?这是真的吗?”


  侯玉珠容颜惨淡,几乎晕阙,梦呓般地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我……”她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跌跌撞撞冲进里屋。

  现在想起来,蒋兴美后悔了,她应该有所克制,当时太冲动。


  侯玉珠的丈夫受不了这打击,很快就与妻子离了婚,并且把女儿带走了。至于他们家里怎么闹,吵没吵,蒋兴美不知道,离婚是能预料到的。尽管这并不是她的目的,她只想解恨,这事对她打击太大,不报复一下,她心里不能平衡。


  费仲林没有继续表示悔过。一连许多天,两人一句话没有。也就从那以后,他没有在家吃过一顿饭,晚上回来就钻进儿子的房间,电视也不看。儿子跟蒋兴美睡,也不理他父亲。

  有一天,儿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祸,问:“爸爸会不会跟你
离婚?”

  这正是蒋兴美的担心,但她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离就离呗!”又说,“不会的,你是他儿子,他不能把你也甩掉。”

  “他肯定恨我,他骂我兔崽子,说看你以后有好日子过!”

  “你不要不理他,他对你还是不错的。他只是对不起我。”

  儿子说:“他要跟你离婚我就永远不理他。”


  那一夜,蒋兴美没睡好,想了很多。她决心要缓解,打破僵局,这样“冷战”不行。


  想是这么想,真要缓解并不容易,费仲林连厂休都不在家,也不说去哪里,回来还是那么晚,显然不是加班。像这样的局面以前也有过,至多两、三天,而且每次都是他先做出和解的姿态。这一次不同,已经半个月了,他丝毫没有松劲的意思。


  星期一下午,蒋兴美洗了一大堆衣服,顺便把费仲林盖的被子、褥单和枕巾都扯下来,塞进洗衣机。正洗着,听见外面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费仲林,他像平时一样,进门先换鞋。


  蒋兴美抬头看钟,才四点多一点。他今天回来特别早。她终于有话可说了:“干嘛不敲门?吓我一跳。”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 地看着她:“跟你商量,我们离婚吧。”


  她就像没听见,毫无反应,心里却像浸足了水的土坯,散酥酥地裂开,一块块崩落……
  他耐心地等她回答,一点都不着急。

  等到洗衣机停下来后,她转过身,盯着他:“你真想把事情做绝?”


  他说:“不是我要做绝,我原来并不想这样。是你,你硬拆了人家的家,现在单位里人都知道了。我无可选择。”

  蒋兴美这才知道侯玉珠已经离了婚。她的意思很清楚。

  “想要我成全你们?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应该同意。这样下去没法生活。”他的语气坚定,不容商榷。

  心跳越来越快,她尽量使自己镇定:“你想甩了我们母子?”

  他说:“别这么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们称心的!”她终于爆发了。


  费仲林不再说什么,开始翻箱倒柜收拾自己的衣服,塞进一个旅行包。看样子,他是决意要离开这个家了。


  蒋兴美夺过那个包:“想就这么走?没这么简单!我得把话跟你讲清楚,儿子是你的儿子,我没有收入,你想把我们饿死是不是?”


  他表情冷漠:“如果这么说,我们就心平气和地谈。只要你同意协议离婚,家里的财产全部归你;另外,我每月承担费扬四百块钱生活费。”


  “做你的大头梦!四百块钱就想把我们打发了?”蒋兴美恨不得咬他一口,“你个狼心狗肺的!”


  “家里不是还有两万元集资债券吗?我一分钱不要,你还想要我怎么样?不能还要我养活你吧?你自己也有两只手,为什么不能出去找工作呢?”他就像在做她的思想工作。


  她觉得自己有点理亏:“我当然不会要你养活。可是你以为四百块够你儿子用吗?他要上学……”

  “这话是怎么说?他难道不是你的儿子吗?你就不该承担抚养责任?”

  “但我现在没有力量抚养他!”她说这话时,口气已经不像刚才那
么硬了。

  他说:“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她想不到一个做了亏心事的男人居然还能这么硬,她用那种怨毒的目光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我现在才算看透了你,你凭什么这么狠?不就因为我们厂垮了,靠你养活了,你想甩掉我这个包袱!难道你不怕人骂吗?不怕雷打吗?我跟你生活了十三年,为你、为儿子、为这个家我操碎了心……”鼻子一酸,她说不下去了。


  费仲林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当时我那样求你,要你给我留一点面子,不要闹开,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是你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能怪我?”


  蒋兴美说:“我那是让你气的,我当时昏了,控制不了自己,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崩溃。泪水夺眶而出。


  费仲林沉默了,但只是一会儿:“这不是谁原谅谁的事,其实你也不可能原谅我。我反复想过,这样过下去没意思,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了结算了。”


  “说到底,你还是为自己,为那个女人。难道你不应该对我和孩子负责?儿子是你的亲骨肉,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蒋兴美索性嚎啕大哭,她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哭得摧肝裂肺。

  她哭了很久,听不见动静,揭开被子,发现他人早已不在了。

  衣服没带走,门虚掩着。他会去哪里?


  或许,他改变了主意,去跟侯玉珠商量?他真的应该感到内疚,没有任何理由抛弃这个家。他说想离婚,这不是真的,他会回来的。只要他回来,就说明他还有良心,她愿意彻底原谅他,男人有点花心算不得大错,想想自己的行为也的确有点太过份。一向要强要惯了,丈夫从来都是让着她的,他并不是没有火性的人,但最终都是让她占了上风,他毕竟还是爱她的。婚前,他曾经那样热烈地追求她,当她回绝他时,他几乎都不想活了。后来他姐姐来跟她谈,说尽了好话,才使她回心转意。当时,有个叫唐健的小伙子也追求她,她也动了情。直到他们结婚后,唐健还给她写过封很长的信,看了信,她哭了一夜,后来悄悄地把信烧掉了。也许正因为这原因,她才不能容忍费仲林背叛。

  蒋兴美用热水洗了脸,对着镜子梳头,顾影自怜。梳着梳着,眼泪又溢出来……


  天黑的时候,听见敲门声,蒋兴美赶紧起身去开门,进来的却是儿子。她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儿子说,老师留他们打扫卫生。

  那一夜,费仲林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


  十三年的夫妻生活就像一场梦,她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抛弃她的不仅是费仲林,而是整个生活,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一个徒有其表的“家”。目前,邻居和她的父母还不知道,她也不想告诉他们,因为,她不相信这是最后的结局,她还想努力,把丈夫从那个女人身边夺回来。她不敢断定费仲林现在是否跟那个女人睡在一张床,如果是,那就是非法同居,能不能去法院告他们?对此,蒋兴美没有把握,在她的印象中,好像法院不管这种事,没听说法院参与捉奸,或是判哪个男人一定要回家。


  蒋兴美想过去找侯玉珠,费仲林这样做,肯定是跟她商量好的,而且很可能是她逼着他,软的硬的一起来,女人一旦豁出去,比男人还不要脸。但转而又想,这有什么意义呢?求她放了费仲林?或是跟她撕打一番?没意思。那样只会招人耻笑,不会有任何结果。侯玉珠也不会承认是她要费仲林这样做的。

  蒋兴美也想过去找他们单位的领导,她相信领导会同情她,但能不能管得了这种事就难说了。领导可能会劝说,会批评他们,却不能阻止,这毕竟是个人的事,与工作无关。要是能将费仲林的工资扣下来让她去领就好办了,但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除非他死了,她去领抚恤金还差不多。蒋兴美并不想他死,尽管她恨透了费仲林,却不相信他的心真是铁打的。左思右想,似乎只有一条路比较可行:找他的姐姐。


  费仲林的父母几年前相继去世了,能够对他施加影响的只有费国香,而且她也有责任管教他的弟弟,当初,要不是她死劝活劝,讲得眼泪都要流下来,蒋兴美也不会跟费仲林结婚。就凭这一点,她难道不应该负责?这样想着,蒋兴美心里又恨起来。



           2


  费国香接到蒋兴美打来的电话,丝毫不感到吃惊,其实她已经知道发生的一切了。不过她当时并没有流露出来,仍装做很吃惊的样子:“是吗?怎么会呢?仲林不是这样的人。”她说现在正忙着,跟蒋兴美约好下班后去她家谈。


  不是费国香不想管,这事很叫她为难。仲林这几天一直住在她家,她和丈夫都劝他,看样子,他是铁了心,问让不让他住,不行就另找地方。他对已发生的事不做任何解释,也不说蒋兴美不好,做姐姐的心里还能不明白?丈夫方良对此很气愤,说这种遗弃行为应该受到谴责。说这年头真是都乱了套,连一向老实的人都学会了赶时髦,“快四十的人了,竟然这样没有头脑,连起码的道德都不要了,离婚是好玩的吗?他还有没有一点责任感?”


  方良在单位里是个领导,懂得工作方法的重要,不管心里怎么想,见了小舅子还是客客气气,并不直接干涉他的家政,只婉转地劝说,叫费仲林多为儿子着想,建立一个稳定的家庭不容易。他说单位里有个职工因为有外遇,跟妻子离了婚,又跟相好结婚,可结婚不到一个月,两人闹翻了。为什么?归根到底一句话:野果不能当饭吃!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小舅子。


  方良这番话不是当着国香的面说的,如果她在场,会多心的。这种话只有男人跟男人说,而且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出于善意。他知道自己的话对费仲林会有触动,也许他现在还听不进去,但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并反复地思考这句话的涵义。对国香,他说急也没用,劝也劝过了,听其自然罢。


  放下电话,费国香就开始懊悔:何必装做不知道?万一蒋兴美知道仲林住在自己家里,岂不又多了一层误会?

  她决定晚上去她家,正是出于这样的顾虑,既不想让他们夫妻见面尴尬,也不想蒋兴美对她产生误解。但细想,时间长了蒋兴美肯定会知道的,会怪她作假,怀疑她是否真做过弟弟的工作。


  父母在世时,蒋兴美对老人的表现她是清楚的,也后悔当初不该劝蒋兴美嫁给仲林,认为她的确太过份了。国香清楚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相信母亲在世时所说的一切。她恨过蒋兴美,却从来没有当面跟她发生过冲突。她们关系一直还是不错的。蒋兴美除了对婆婆不好,跟其他人没有什么矛盾,这样的女人很多,也许只能认为她们命中相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


  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蒋兴美又来了个电话:不用去她家,她现在在外面,准备先去接费扬,然后去她弟弟家,晚饭后带儿子到国香家来。


  费国香愣住了,她得赶快通知仲林,叫他迟点回来。电话打到齿轮厂,费仲林已经走了。她赶回家,女儿琳琳正做作业。问舅舅回来了没有,琳琳说她刚到家,不知道。过一会丈夫也到家了,她告诉他兴美等会要来,怕仲林跟她撞上,急得要命。

  方良说:“这不要紧,就说你叫他来的,正好大家当面谈。”

  “可我还是不想让他们在这里见面。兴美疑心重……”

  “没事,我说她会相信的。这事不解决也不行。”


  一直到晚饭后,费仲林还没回来,国香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往楼下看。又过了一会儿,蒋兴美带着儿子来了,儿子坐在自行车后面。


  蒋兴美一进门就感觉国香心神不定。方良告诉她已经叫了仲林,她问:“他来不来?”方良说会来的。蒋兴美觉得还有点希望,叫儿子到琳琳房间做功课,然后就向他们夫妻细说事情的始末。


  费仲林直到快九点钟才回来,国香来开门,低低地告诉他:“兴美来了。”费仲林掉头要走,国香拉住他,“躲也不是事。”他想了想,只好进去。


  蒋兴美知道是费仲林来了,停住话。方良走到客厅里,招手叫仲林过来。她赶紧别过脸去,心里只想哭。忽听费仲林在客厅里说:“我跟她没什么可谈的。”接着就是方良在那里低低地劝说。费仲林还是不肯进来。蒋兴美便站起身,走到外面,说:“你要是觉得在这里不好谈,我们回去谈。”


  费仲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我不会回去的。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

  “你还是人吗?”蒋兴美咬牙切齿地问。

  “我不是人,是畜牲。你还想说什么?”

  费仲林话音刚落,就听见儿子在他背后大叫一声:“你是陈世美!把你头剁掉!”

  方良在一旁笑了:“小孩子不要插嘴,这里没你的事,去做功课。”


  国香将费扬推到琳琳屋里,带上门,转身道:“不要吵,都心平气和地谈。兴美你冷静一点。”


  蒋兴美道:“费仲林,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什么理由遗弃我们母子?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你认为儿子不是你的骨肉?”

  费仲林冷冷一笑,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说呀。”


  “你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子是我的儿子。但是在你的教唆下,他已经成了我的对头,这个家,我还有什么可留恋?”


  蒋兴美脸色发青:“你真无耻,我教唆儿子跟你作对?你再想想,不要红口白牙胡说八道!”

  费仲林恨恨地看她一眼,拔腿要走。

  蒋兴美闪身挡在他前面:“你想溜?办不到。”

  费仲林问:“谁规定不许我小便?”

  蒋兴美只好让开:“真不要脸!”

  方良摇了摇头,和国香相视一笑。


  等费仲林从卫生间里出来,方良说:“不要站在这里吵,我们到里面坐下来谈,仲林,你们都不要说了,听我讲几句怎么样?”

  费仲林倚坐在一排矮柜上,抱起膀子:“用不着,就在这里讲。”


  忽听得费扬和琳琳在屋里大声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几个大人都愣住了。蒋兴美鼻子一酸,泪如泉涌,用手满脸胡乱擦着。国香赶紧将她拉到里屋。


  费仲林不禁有点动容。方良推了他一下:“进去吧,人家兴美对你还是很有感情的。十几年的夫妻,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要固执了。”


  费仲林仍坐着不动,说:“强扭的瓜不甜,你不要相信她的眼泪,我就是回去也没法过日子!”

  “刚才兴美已经对我说了,从此以后,她再不提这件事,就当没发生……”

  “这是不可能的。她刚才还在说!”

  方良拍着胸脯:“我担保,她绝不会再提。兴美你说是不是?”

  兴美在里面说:“只要他肯跟我们回去。”

  费仲林扭着脖子想了一会:“她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方良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讲讲清楚,什么自由?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份吗?”


  费仲林一瞪眼:“我知道你这里容不下我,我走。别拦我路。”说罢一个箭步窜到门口,方良抓住他的胳膊,却被他用力甩脱,逃命般地去了。

  方良追到楼下,费仲林已不见人影。

  蒋兴美听见了他临走说的那句话,问国香:“他这几天是住在你们这里的?”


国香无法否认:“我和方良没有一天不劝他。不过这事也不能急,千万不要再闹,等他脾气过去再说,我知道,他从小就犟得很。”


方良一进门就说:“这人怎么变成这个样?不行我看只好找他们组织。”“千万别这么干!”国香说,“只会越搞越僵,感情的事……”


  “人心变了,还谈什么感情!”蒋兴美已经开始对国香产生反感,“不麻烦你们了。”她推开琳琳房间的门,“费扬,把书本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

  国香神情不安地劝:“还是不能闹,越闹越坏。”


  蒋兴美好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国香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认为我有责任,我不该闹,就因为我那一闹把事情搞糟了。可你也是女人,如果方良大哥跟别的女人好,你受得了吗?你会一点不冲动吗?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哪个都会说,都会劝,可有什么用?当初不就是你死劝活劝,劝得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其实你一个心眼只为你那个活宝弟弟,几时为我想过?”她越说越气,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头发都抖乱了,抬起胳膊往后一捋,“他住在你们这里,好歹你倒是告诉我一声呀,知道我这几天日子怎么过的?你一声不吭,直到我打电话告诉你,还装得像个真的似地!”


  国香被她一顿数落,满心不是滋味:“兴美你不要这样说,我有我的难处,不信你问方良,我到底是批评他还是怂恿他。他不肯回去,我也不能把他撵到外面去吧?你说我没告诉你,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来了,他走了,他能去哪里?只有去那个女人家!我想到了呀!”


  “告诉我,我多少心里还踏实,我不会来抓他。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算了吧,我是真正看透你们这姐弟俩了。”蒋兴美已经认定国香不会真心帮助她,索性把一肚子怨气吐了个尽。转而又对方良道:“我不是怪你,你别多心,你跟她不同,我心里清楚。”

  方良却一脸愧疚的样子。


  “妈,我们走吧。”费扬已经把书包背好了。琳琳站在他身后,表情有点忧郁,她不明白舅母为什么要向妈妈发火。


  “走。”蒋兴美走到门口,听见琳琳说“舅母再见”。回过脸来朝她点点头。只见国香脸挂着,从没有见过她这副表情。


  方良拿起手电筒:“楼道没灯,我送你们下去。”蒋兴美不要他送,却拗不过他一定要送。到了楼下,他问:“那女的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她已经离了婚。”

  “原来的住处你认得?”

  “认得,离我家不太远。”

  “去看看。”方良说,见蒋兴美有点犹豫,“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我自己会去。”


  其实,蒋兴美这几天已不知多少次动过这个念头,每当她这样想着,头脑里就出现了两种可能的场面:假如开门的是侯玉珠,她可能挡在门口,问你来干什么?蒋兴美不想跟她吵,太丢人;假如开门的是钱刚,他会是什么态度?依然友好?还是憎恨?她想象不出。不过,钱刚憎恨她似乎没有理由,都是受害者,要不是自己揭露了真相,他至今还戴着绿帽子,应该有共同语言。想到这里,她总要不自觉地苦笑一声。最好是先打个电话试试,可是她从来不记得侯玉珠家的电话号码。要是记得,那天晚上她就不会直接闯到她家去,也可能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蒋兴美多少有点后悔。


  方良将费扬托上自行车后架,对他说:“扬扬你要听话,好好学习,不能再给妈妈添麻烦了。”

  费扬低下头。

  方良又问蒋兴美:“你们厂现在情况有没有好转?”

  “苟延残喘,看样子非垮不可。”

  “能不能找份临时工先干着?”

  “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我当然想。”


  “我们单位没有这种机会,不过我会替你留心的。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打电话给我。”“好的,你回去吧,我们走了。扬扬跟姑爹再见。”

  费扬含含糊糊地嘟哝一声。


  蒋兴美抄小路回去,小路近不了多少,不过可以经过侯玉珠家。她并没拿定主意到底去不去,现在已经快十点钟了,她不过想走那里看一看,想知道侯玉珠是否还住在那儿,仅此而已。费扬明天还要上学,再过一个多星期又要考试了。


  有一段路没有路灯,好在月色不错,蒋兴美骑得很快。两边都是围墙,在冬季落尽树叶的水杉整齐地肃立着,更觉寒气袭人。她问儿子:“冷不冷?”

  “有一点。”

  蒋兴美叫他把手插在她的大衣口袋里。


  从十字路口向右拐就进入居民区,这里叫紫竹观,再往前行几十米就能看见侯玉珠家那座楼了。蒋兴美感觉自己的心跳明显加快,她真的不愿来这里,她的痛苦,她的耻辱都是来自这儿。


  那是一座旧式的三层楼,侯玉珠家住在二楼,隔着窗帘,能看见里面微弱闪动的光亮,里面人显然没睡,多半是在看电视。蒋兴美扶着自行车在楼下伫立片刻。她考虑有没有必要向邻居打听一下现在是谁住在这里,但似乎又缺乏勇气,何况时间很晚了,人家会见怪的。儿子说:“我知道狐狸精住在这里,就是那一家。”

  蒋兴美没理会,推着车慢慢地往前走。

  “妈妈,你为什么不去找爸爸?”

  蒋兴美说:“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的心肺都已经烂掉了!”

  “我去踢她家门,骂那个狐狸精!”费扬说着就要下车。


  “算了吧,你坐好,这会让人家笑话。”蒋兴美骑上车,“儿子,我们要有点志气,没有那个黑心烂肺的,我们也能活。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骑了一程,儿子又问:“妈妈,你会不会再跟别人结婚?”

  “不会,除了妈,谁会对你好?为了你,我绝不会再找人。”

  儿子突然紧紧抱住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背上。

  蒋兴美拍拍他的手,“可是你要听话,要学好,给妈争气!听见了!”

  “妈,等我长大,我会给你报仇!”


  费扬并没等到他长大,第二天放学后,他就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约了两个同学,绕道紫竹观,用砖头砸坏了侯玉珠家的窗户,然后逃之夭夭。回到家,显得很兴奋的样子。蒋兴美问他干嘛这么高兴,起先他不肯说,但后来忍不住还是说出来了。蒋兴美吃了一惊,问:“你要死了!有没有人看见?”

  费扬说:“没有,是他们俩砸的。”


  “以后不许再干这种事,人家会认为你们是小流氓。再说,现在还不知道是谁住在那里,狐狸精已经跟静静的爸爸离婚了,如果是静静的爸爸住在那里怎么办?他跟我们无怨无仇。他已经够倒霉的了。”

  儿子傻了眼,问:“静静跟她爸爸住在一起?”


  “不知道。”蒋兴美心神不定。“还有,即使是狐狸精住在那里,你砸了她的玻璃,你那死鬼老子肯定会想到是你砸的,他要是不给你生活费,我们怎么过日子?”

  “我杀掉他!”

  “别胡说八道!你这么一点大的人,怎么开口闭口就说杀人?谁教你的?”

  “他也说过要打死我的。”


  “那是吓唬你。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打你也是为你好,你根本犯不着跟他作对。”


  正讲着,有人敲门。蒋兴美开门就愣住了:是钱刚,他说刚才在家,看见是费扬和另外两个小孩砸砖头,把家俱都砸坏了。


  蒋兴美尴尬极了,连说“真对不起”。儿子却在她身后叫嚷:“不是我砸的!”她转过身训斥:“你闭上嘴!”又对钱刚道,“我赔你。”

  钱刚温和地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正想来找你谈谈。”

  蒋兴美让他进来,向他表示歉意,告诉他费仲林已经抛弃了这个家。


  钱刚说侯玉珠也是主动提出离婚的,他们平静地分了手,现在她住在她的一个姑妈那里。静静由他抚养,平时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似乎很想得开,认为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气也没用,一切顺其自然。


  蒋兴美向他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言语间多少流露出一点后悔的意思,她说当初要是冷静一点就不会闹到这一步,把两个家庭都拆散了。


  “这不是你的过错,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有点怀疑,侯玉珠以前内衣穿着不是很讲究的,也就是从去年开始,尽拣高档的买,还问我是不是很性感。女人有了外遇才会干这种愚蠢的事。在当今这个时代,男女到了这个年纪很容易出问题,西方文化的影响,加上生活条件优裕,精神就会感到空虚。但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对家庭缺乏责任感,我平时太宠她,家里什么事都不要她动手,没想反而落得这种结局。”钱刚流露了内心的隐痛。


  这一来便引出蒋兴美满腹苦水,她滔滔不绝地向他诉说费仲林如何不讲良心,讲自己为这个家庭作出的牺牲以及目前的处境,直说得泪水涟涟。

  钱刚深表同情,问是否需要他帮助。蒋兴美说不需要。


  他感叹:“世上的事总是这样阴差阳错,真心实意换来的却不是好报。我跟侯玉珠刚认识时,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这种人,蒋大姐,说心里话,她只要有你一半的好处,我也就满足了。”

  蒋兴美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有点忐忑不安。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蒋兴美沉吟不语。

  “我认为你应该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振作起来?”蒋兴美苦笑一下,摇摇头。

  “既然他已经抛弃了你和孩子,为什么不能跟他一刀两断?”

  “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称心。”


  钱刚笑道:“这又何苦!还是想开点好。人生不就这么几十年吗?他们俩如果是真心相爱,就让他们去好了,他不爱你,你跟他赌什么气!”


  蒋兴美不想再跟他谈下去了:“时候不早,我要做饭。扬扬,你怎么还不做作业?”


  钱刚识趣地站起来:“我告辞了。蒋大姐,真的,我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不要太意气用事,这年头人的观念也要更新,要跟上时代。”


  蒋兴美将他送出门,回过头来,仔细琢磨他刚才那番话,总觉难以理解他的超脱。



           3

  现在是真正的冬天了,一阵寒流袭来,气温陡降,外面已经结冰。


  蒋兴美以为费仲林总要回来取衣服,他走的时候穿得不多,内衣也早该换了。她从橱里取出他的棉毛衫裤、厚毛衣和羽绒服,趁着白天太阳好的时候拿出去晒。衣服上带着浓浓的樟脑丸气味,每一件都能牵动她一段回忆,毛衣都是她亲手编织的,常是打到一半让他套上试试。有一次,就是试这件灰色的,她叫他转过身时,不当心被袖子上的毛线针戳了眼角,眼睛疼了好几天;买羽绒衣是费扬刚上学那一年,第一次转了几个商场,衣服没买到,钱被小偷摸去了,她懊恼得跟他吵了一气。第二次她一人上街,一眼就看中这一件,买回来他也很满意……他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她作主添置的,小至每一条裤头,每一双袜子,她都能记得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甚至还价的情景…现在她的手摸着他穿过的衣服,心里涌起一阵阵悲哀,似乎有种他已经离开人世的感觉。想不通他怎么能这样无情,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好像连肉都长在一起,他竟能不顾她的疼痛,生拉硬扯撕开来,她的心在流血,难道他不知道么?


  太阳偏西时,她把衣服收回来,一件件叠好,装了一大包,等他来取。可是他没来,他情愿挨冻也不想回这个家,这个畜牲,冻死他活该!可是今天已经是十六号了,他总得要把儿子的生活费送回来吧?他答应给四百块钱,她相信他不敢赖,如果真不给,就去法院告他!
  第二天,蒋兴美打了个电话给方良,叫他来把他的衣服拿走。搁下电话才想起又该去缴费了,每月都要缴三十来块钱电话费,其实很少使用,还不如停了它,多少省点开支。她决定去电信局缴费时顺便办理停机手续。


  做出这样的决定后,蒋兴美难过了一阵:两年前,刚装上电话时,一家人多高兴啊!那时亲友中大部分家里都已经有了电话,国香早就劝他们装,说这是大趋势,以后家家都要有电话,否则会觉得生活不方便。她总是犹豫。拖了几年,初装费年年上涨,涨到三千五百元,想想还是得装。有电话的确是方便,当时儿子上三年级,中午回来吃饭,她在厂里看看钟,估计他要到家了,就往家里拨电话,吩咐他饭在焐子里,把汤热一热,走的时候把防盗门锁好,放学早点回来……每天中午可以通一次话,母子俩心里都觉得温暖。现在她天天在家,没有通话的必要了,但电话是现代人生活方式的象征,停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对自己说,蒋兴美呀,你怎么混得这么惨!连个电话都用不起了。但这是无情的事实,好在外面到处都有公用电话,需要的时候走几步路,花几毛钱就行了,还是暂时停了它,今后情况如果有所好转,再恢复使用也是可以的。


  每次来电信局缴费,蒋兴美心里都有点紧张,她记得有几次费用大大出乎她的预料,正常的最多不超过三十二、三元,可有一回竟高达六十多元,她认为肯定是哪里搞错了,不可能用这么多的。收费员说电脑计次不会错,可以去核查。排在后面的人说根本查不出结果,经常有这种事,电脑宰客,叫你有苦说不出。收费的不耐烦了,问缴不缴,不缴就让后面人。她只好硬着头皮缴,一肚子懊恼,自认倒霉。

  这一次还好,二十九块八。蒋兴美缴过费就去办停机手续,理由是最近家里没人。正当她办完要离开时,听见有人叫“小蒋”,她回头看时却是原来同一个车间的李玉。李玉穿着漂漂亮亮,兴高采烈地问长问短。她现在处境比以前还好,父亲托人在交通银行给她谋了个职业,当然是临时的,不过待遇相当好,每月收入都有一千多块钱,还有额外的福利。她问蒋兴美情况如何,她惨兮兮地苦笑:“不能谈,一塌糊涂!”告诉她刚刚办理了电话停机手续。李玉好像还有点不相信,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蒋兴美不得已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她,但叫她不要跟别人说。李玉表示非常同情,说:“前几天碰到赵志安,听他说厂里把一间厂房租出去给人家当仓库,有些人已经回厂上班了,你为什么不去问问?”

  这个消息使得蒋兴美兴奋异常:“真的?”


  “我想不会假吧,赵志安说,不这样不行,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都快发不出来了。其实早就该这样办。主要是位置不好,要是在市区,改作商场就能解决大问题了。”

  蒋兴美有点迫不及待:“我现在就去,以后有时间再谈。”

  李玉留了个电话号码给她:“我们联系,祝你成功!”


  蒋兴美顶着刺骨的寒风,骑着车赶到厂门口,只见大门关着,连个人影也不见。她敲传达室的门,门卫问她来干什么,她重复了从李玉那儿听来的消息。门卫说,是有这么回事,人家单位同意接受十几个人给他们管理仓库,厂里只照顾双职工家庭,名单早已定了。

  蒋兴美心里凉了半截,但不死心,她还想进去试试。


  她找到厂长,诉说自己的不幸。厂长没等她把话讲完就知道她的来意,劝慰道:“你的困难我知道了,但是比你还要困难的人怎么办?人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夫妻俩就拿两百多块钱,这日子怎么过?”


  蒋兴美说:“我不是要跟他们比,如果有可能的话,厂长你看能不能增加一个名额?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厂长使劲摇着头:“这不可能!我们跟对方也是扯皮扯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十六个名额,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又不是他七姑妈八姨子,人家凭什么为你增加一个负担?你说呢?”


  听了这话,蒋兴美哭了。她伤心的是自己成了社会的累赘,多余的人,她哀怨自己命不好。

  厂长一声不吭地抽着烟,末了表示实在是爱莫能助。

  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厂长:“如果今后再有这样的机会,能不能照顾一点?”

  “我们尽量照顾吧,到时候再说。”


  这完全是一句空话,她知道不过是想把她早点打发走,心里一股怨气直往上涌,她想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把个厂弄到这步田地,工人饭碗砸了,可你们照样在这里混!你们真不是东西!但话到嘴边忍住了,说不定以后还要找他,讲些气话得罪他又有什么好处?


  出了厂门,蒋兴美想到有一阵没去父母那里了,两位老人还不知道女婿离家出走,她不想告诉他们,也没告诉她的弟弟和弟媳,这种事除了让自家人觉得丢脸之外,他们什么忙也帮不上。既然如此,又何必向他们诉苦?


  女儿看父母,总不应该空着手,蒋兴美经过农贸市场,买了两条活鲫鱼,一把韭菜,又买了点父亲爱吃的麻油酥烧饼,共计花了十几块钱。行了,这也只是表示一点孝心,买多了老人心里反而不安。父母都有退休工资,身体也还可以,这是值得欣慰的。


  母亲坐在门口择菜,见女儿来显得很高兴。父亲照例是不在家,他每天出去跟人家下棋,这是他退休后生活的主要内容。蒋兴美一边帮母亲择菜,一边问问父亲前列腺手术后的情况。母亲说还好,她关心的是制药厂状况有无好转。蒋兴美忍不住把刚才去厂里的事讲给她听。


  母亲依然是劝她不要急,说:“仲林厂里效益不是还可以吗?将就着过吧。这年头,像你们这样就算不错的了。”又问,“他们元旦休息几天?”


  蒋兴美愣了一下,说:“他可能要加班。看情况,他要是没空,我带扬扬过来。”


  母亲说:“元旦还加班?看来厂里任务还比较足,这是好事。你们可以晚上来嘛。”


  蒋兴美无话可说了。她明明知道纸包不住火,但总期望费仲林回心转意,倘若事情不久就有转机,为什么要让老人多承受一次打击呢?她仍旧不相信他的心就这么冷酷。


  因为还要赶回去给儿子做饭,蒋兴美跟母亲聊了一会就告辞了。母亲用保鲜盒装了些熟菜给她带回去。叮嘱她注意营养;天冷了家里最好装个煤炉……


  蒋兴美确有这个打算,以前每天上班,厂里冬天有取暖炉。现在整天闲在家里,真觉得冷得有点吃不消,条件好的人家都装上了空调,她和费仲林也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但考虑费 用太高,也不是非常必要,所以始终下不了决心。眼下更是想也不敢想。电取暖器虽然花不了多少钱,可耗电厉害,不如煤炉经济,取暖效果也好;炉子上还可以炖水,室内不干燥,也有热水用。问题是装炉子很麻烦,要装烟囱,谁来给她装?这种事都是男人干的。叫弟弟来帮忙倒是可以,但这样一来,费仲林离家出走的事就无法掩盖。另外,多年不用煤炉,她也不知道蜂窝煤去哪里买,附近好像没有煤店;即使买到了,又怎么运回家……想到这些,蒋兴美心里更是凄惨,连骑车的劲都没有。

  街上的车辆像流水一样,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在路边停下,跳下来一位身着皮装的年轻姑娘,步履轻捷地走上人行道,显得那么漂亮,那么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命的活力。相比之下,蒋兴美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灰暗的,连骨头缝里都渗透着寒意。人跟人真是太不一样了!


  尽管有这么多人下岗,商店的货架上还是琳琅满目,不乏购物者;证券公司的大厅里也是人头攒动;一座座大楼春笋般拔地而起,数不清的餐馆、舞厅、酒吧、桑拿争相开张,这世上有钱人越来越多,但没钱的人也多。蒋兴美现在就是属于没钱的那一类人,以往她是最喜欢商店的,现在却丝毫没有这样的兴致,在人生的航道上,她已经沦落到底层,像条破船。她记不清曾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诗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正是她目前心境的写照。


  蒋兴美并不认为自己无能,比她更无能的女人多的是,女人的命好不好主要取决于能不能嫁一个好丈夫,自己有没有好工作还在其次。她认为自己命不好,碰上费仲林这种丧尽天良的男人,一步走错,一辈子就完了。


  回到家门口,邻居孙妈妈出来倒垃圾,问她是不是找到工作了,说上午居委会来登记下岗人员,可能是要办什么就业培训班。蒋兴美对此没有兴趣,她知道现在到处都在办这种培训班,无非是学习烹调、缝纫之类,学了也不见得就能有工作。何况这两样她都会,根本不需要学,蒋兴美做菜是最拿手的,在她家吃过饭的人,没有一个不夸味道好。她并没有潜心研究过,手边有一本《家庭日用大全》,介绍的全是生活方方面面的知识,虽然粗浅,却很实用,是家庭主妇过日子的教科书,照着书上说的方法做出来的菜味道是不一样。费仲林很欣赏她的手艺。侯玉珠夫妇俩也在她家吃过,钱刚赞不绝口,说侯玉珠炒的菜还不如他,说费仲林好福气,每天都能享受这种美味。当时蒋兴美还很得意。钱刚也是个大傻蛋,他哪知道费仲林的真正享受是跟他老婆睡觉!想到这,蒋兴美心口就堵得慌,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傍晚,方良和国香两人一道来,说是来看她,蒋兴美知道他们是来取衣服的,国香肯定早就想到这一点,生怕她的弟弟冻着,所以一叫就来。他们带了点奶粉、香肠什么的放在桌上,蒋兴美连看都不看,指着收拾好的那包衣服:“这都是冬天穿的。你们是不是准备把他所有的衣服都带走?”

  费国香连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兴美你不要误会啊!”


  方良证明:“那天你走了以后,她一夜都没睡好,恨仲林不讲良心,第二天又去他单位,找了那个女的……”


  蒋兴美摇摇手:“不必说了,国香我讲句不怕你见气的话:现在即使是你家老子娘活过来也劝不了他,他魂都让那个女人勾走了!他心里哪还有我们母子?”


  国香说:“这倒也是。”停顿片刻,“不过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说扬扬跟你亲,跟他疏远,有时还故意跟他作对,他说是你教的……”


  “放他的狗屁!”蒋兴美怒不可遏,“我怎么会教儿子跟他老子作对?小孩子都有不听话的时候,他怎么教育?动不动就骂,骂不够还要动手打,我怕他打失手,总是要拦的吧?他就说我护儿子,说我不会教育,他会教育!儿子发现他们干坏事,怕他打,一直不敢讲,他又是威胁又是哄,这像父亲的样子吗?”


  “这种教育方法不对头。”方良表示赞同,“仲林是不会做父亲,应该言传身教,耐心跟他讲道理才是,越打越坏,做妈的关心体贴,儿子当然跟妈有感情。他那个话不能信!”

  国香道:“我也不相信啊!兴美怎么会叫儿子跟他作对呢?”话虽这么说,表情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似乎还有些话不便说。


  “上午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告诉国香,她说正想给你送钱来,所以我们俩就一起来了。衣服当然也准备带去,但只要冬天穿的,其它的不带。”


  蒋兴美说:“我看还是一起带走好,还指望他回来?除非等到他跟那个狐狸精快活够了,玩腻了,闹翻了,那时候呀,哼,他再别想进这个门!”


  “话也不能这样说。”费国香对兴美这种语气反感,心里想这也难怪仲林,他受够了,男人还能没有点气性?


  方良心平气和地:“看样子,十天半个月他不会回来,不过如果哪一天他回来了,兴美你还是应该欢迎他,理智一点,能回来就说明他还有点良心,不要硬往那方面想,何必呢?”国香掏出钱放在桌上:“他说他跟你讲付给扬扬四百块钱,是吧?我跟方良商量好了,我们再加一百,一共是五百块钱……”

  “我不要你们的钱,他的我留下,这一百你们拿走。”


  方良说:“这么说就见外了,都是亲戚,一向处得都还不错,我们经济条件还可以,而且也应该承担一点你说是不是?”

  “我不要,说不要就不要!”


  蒋兴美把那一百块钱塞进国香的衣服口袋里。那一位又掏出来放在桌上。蒋兴美有点火了,一把抓起捏成一团硬塞进她的衣袋里。国香像跟她打架似地揪着,在原地打转。


  方良唉声叹气道:“兴美你这是何苦!孩子要吃要穿还要上学,你那点钱哪里够?”

  “不够也不能用你们的,除非你们让费仲林写个条子来,证明是他的。”

  “你先拿着就是!”国香气喘吁吁。

  这时有人敲门。

  “谁呀?”蒋兴美问。

  “是我,小蒋,我是钱刚。”

  蒋兴美只好去开门,心想:他又来干什么?


  钱刚手里拎了一个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伸头向里面看一眼:“你有客人?”好像不准备进来了。

  “不要紧,你进来就是。”


  钱刚把塑料袋放在墙角:“是这样,单位里发的肉类小包装,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冰箱里还有。我想你可能需要,就送来。”

  蒋兴美显得有些尴尬:“这,这……不,你还是拿回去,我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呢?你们母子俩总要买的,我真的是吃不了!摆坏了可惜,真的,小蒋你不必客气。”


  说实话,蒋兴美没有理由拒绝他的一片好意,也相信的确是他单位里发的,单位福利好,经常发些这类东西,以前就听他说过。现在他女儿不在身边,一人怎么也吃不了;而她却很需要,在肉联厂门市部买这么些至少要一百块钱。只不过,蒋兴美觉得他这样做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他干嘛对她这么关心?再说他来得也不是时候,丈夫刚离家,就有男人来关心,国香会怎么想?

  国香确实有点奇怪:“这位是——”

  蒋兴美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我姓钱,钱刚。你们二位是小蒋的亲戚?”

  方良说:“是的,我是她姐夫。”

  “噢!”钱刚笑道,“姐姐和姐夫。我跟小蒋是朋友,常来往的。”

  蒋兴美心里急得像什么似地,却又不好解释。

  国香问:“你在哪个单位?效益很好吧?”

  “省外办,还不错。”

  “你怎么一个人,还没成家?”

  “不提了不提了!”钱刚摇头苦笑。

  “那么是离婚了?”


  钱刚点头。又叹口气:“我不打扰了,你们谈,我走了。”他又对蒋兴美道,“你多保重。”

  蒋兴美把他送出去,心事重重地关上门。

  国香说:“他岁数好像还没你大,怎么叫你小蒋?”

  “习惯了,一开始就这么叫,我也不管,随他怎么称呼。”

  国香好像已经悟过来了:“他是不是那个女的丈夫?”

  方良吃了一惊。

  蒋兴美只好点了点头,说:“都来同情我,我现在成了可怜虫!”


  “你的困难是现实,不要拒绝别人帮助,这也是应该的。”方良力图淡化令人不安的气氛。

  国香说:“这个人好像还不错。他老婆长得什么样?”


  蒋兴美气不打一处来:“我又没有她照片!反正是女人样呗,有点妖里妖气的。早知道这样根本不跟他们来往!”

  “这个人,他说他常来?”国香别有用心地问。

  “总共不过两三回,都是跟他老婆孩子一起来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蒋兴美何尝听不出国香话里的意思?但又不好发作,那样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


  接下去便是沉默,都不知该说什么。方良向妻子使了个眼色,示意要有点分寸,不要再制造尴尬。


  国香也是个聪明人,随即掉转话头:“管他什么意思,他既送来你就拿着,谁叫他管不住自己老婆,害人家一家子。”既缓解了气氛,同时也为费仲林开脱。又说,“都是这样的,男人老好,女人就不安分;女人好,男人就作怪!”这又有点讨好蒋兴美的意思。

  夫妻俩又安慰一番,国香再不提那一百块钱的事。

  到临走时,方良悄悄碰一碰国香,暗示她把钱丢下;国香没吭气。

  这一切,蒋兴美都看在眼里。


  蒋兴邦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跟兴美联系,他的妻子赵露洁病了,右乳房出现一个肿块,而且发展得很快,医生认为不像小叶增生,建议她作进一步检查。


  露洁很可能需要住院开刀,兴邦想,母亲年纪大了,不宜照料,只好请姐姐帮个忙,她现在最充裕的就是时间。他给兴美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心里纳闷:难道她找到工作了?下班后,他特地绕道去了兴美家。


  这一来,蒋兴美非告诉他真相不可了,其实她也正在考虑有没有必要对自己的父母和弟弟隐瞒下去,讲了吧,面子上有点难堪;但看费仲林现在的态度,短时间内不会回心转意,瞒又能瞒多久呢?

  兴邦自然是大吃一惊:“他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我要去找他领导谈谈。”

  “领导能管得了这种事?”


  “不找他们找谁?至少要让领导知道这回事,给他一点压力。这是个品质问题,他现在也算个干部了,不能不重视领导对他的印象。”

  蒋兴美不语。

  “到了这一步,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或者,你先找他本人谈谈,看他到底怎么打算。”

  兴邦说:“那也行。”


  费仲林并非没有想到兴邦会来找他,但兴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仍紧张了一下:“兴邦,你找我?”


  “当然是找你。”兴邦见工会办公室里有几个人,“我们是在这里谈还是到外面去谈?”

  费仲林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往外走。


  蒋兴邦跟着他来到走廊里,站定了:“兴美已经告诉我了,我想问你,现在你怎么打算?”

  费仲林眼睛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梢:“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这话是怎么说?你这样无情无义,良心上说得过去吗?”


  “可你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能说责任在我,我有错,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婚,更谈不上要抛弃老婆孩子,我是被她逼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她不肯给你面子,硬要把事情闹开,是不是?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女人在那种时候是什么心情?”


  “我哀求她,我说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每个人都可能有感情出差错的时候,你说是不是?可她死活不肯给我机会,这不能说是一时冲动,她向来如此。再往远处说,她一向要强你是知道的,她对我父母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我父母都不在了,我不能想那些事,想起来心里就像刀剐……还有,她剥夺了我和扬扬之间的感情,儿子像是她养的一条狗,我不能碰。你不妨替我想想,在这个家里还有你的位置吗?”


  兴邦看着他那张激动的面孔,怒气似乎消了一点:“你说,你说完了没有?”


  费仲林当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有一肚子怨气:“要我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兴邦你也是男人,你应该理解我;兴美是你姐姐,你要为她讲话,我也能理解。一个家庭,说简单也简单,就这么三口人,按说有什么矛盾解决不了?但事情往往不是这样,如果你处在这样的家庭中,你就会明白,一个男人没有自己的尊严是什么滋味!丈夫不像丈夫,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局外人以为我很幸福——不错,我承认兴美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她也辛苦,但她的辛苦是肉体的,我的痛苦是精神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做了错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她的责任。我并不想坚持自己的错误,而她的做法目的是要把我彻底压垮,让儿子也瞧不起我,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兴邦觉得他说得够多了,该自己发表意见了:“夫妻之间的是非谁也说不清,我相信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不全是这样;兴美要强是真的,但她决不是你说的那种蛮不讲理的女人,这一点,我坚信不移!她失去了工作,心情不好,更需要安慰,你在这样的时候抛弃她和孩子,这道理,随你到哪里都是说不通的!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你而不同情她,现在你应该多想想他们,想想她的好处,想想她和儿子的处境,不要只想着自己,这是做人的基本道德!”

  “怎么叫抛弃?我承担抚养儿子的责任,所有的家产都给了她,我们全部积蓄就是那两万块钱集资债券,也丢给她了。我几乎是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家,还能要我怎么样呢?我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以为我喜欢这样?”


  兴邦叹了口气道:“你丢给她多少,这不是问题的根本,钱能说明什么?目前的事实是你离开了这个家,这就是抛弃,你要离婚,她不同意,于是你甩手就走,这还不叫抛弃?你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也是你自己造成的。她现在希望你回去,希望保留这个家,这就证明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我的意思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谈它了,一切重新开始。你看行不行?”


  费仲林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可能!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有些情况我不便跟你说……”

  “有什么不便?”


  费仲林犹豫了一会:“我跟她,实际上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她几乎没有那方面的要求,这是无法勉强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兴邦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有好几年了,她经常让扬扬跟她睡,我不知跟她讲过多少回:孩子不小了,这样对他心理发育是不利的,根本不理会。说到底一句话:她压根儿就不需要我!”


  至此,兴邦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相信这都是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往下谈就没意思了。


  他打消了去找他们领导的念头。人间的悲剧,许多都是因为这种难以启齿的原因造成,费仲林今年才四十岁,他有生理上的要求,这很正常,这能怪谁呢?兴邦只能在心里暗暗为自己的姐姐感到悲哀。

  检查结果出来了,赵露洁乳房里的肿块是恶性的,是癌!


  兴邦拿着那份检验报告,心沉了下去。顺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只觉身体轻飘飘的,像踩在云彩里。医务人员和病人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也像影子一样。


  露洁坐在靠近门厅的长椅上,正低头看自己的病历。直到兴邦走到她跟前才抬起头来,笑问:“怎么样?”话音才落,脸色已变。她从丈夫的表情上已经看到了结果。


  “医生说,可以切除,乳房上的东西跟其它不同,不会留下什么。顶多手术后做一段时间化疗。”他不想提到那个可怕的字眼。

  露洁故作轻松道:“就是少了一个奶子,怪难看的。”

  “那倒不是大问题,胸罩里塞点泡沫就行了。”

  两人都笑了。兴邦说,要争取时间,尽快做手术,防止扩散。


  赵露洁住进医院那一天,蒋兴美带了些水果去看望。病房里有几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都是露洁的同事。礼品堆了小半个床,相比之下,蒋兴美的东西价值轻了些。她顺手放在床下面。

  赵露洁介绍:“小蒋的姐姐。”

  蒋兴美向她们一一点头致意,问:“兴邦呢?”

  “大概是下楼去了,一会就来。”

  一个留披肩长发的姑娘起身让座。


  蒋兴美按住她:“不客气,我是家里人。你们聊。”她打量四周,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出去。一位女清洁工正用拖把擦地,水磨石地面湿漉漉的,她走过去时,清洁工说:“滑,当心点。”蒋兴美觉得声音有点熟,回头看,不觉惊喜:“杜建芳,怎么是你!”原来是同一个班组的。

  杜建芳一巴掌拍在她肩上:“哎哟哟兴美呀!真想不到会在这见面!”

  “在这里干多久了?”

  “才来几天。闲在家里也是闲,一月三百多块,总能补贴一点。你呢?”

  “没有,没找到工作。”

  杜建芳道:“你是无所谓,我们不行,那点钱哪够过日子?”


  蒋兴美说:“什么无所谓!想找活干找不到是真的。倒霉的事都落到我们这些人头上,这里弟媳妇又得了乳房癌,马上就要开刀……唉!”


  “就是上午刚来的那一位?现在真出鬼,以前也没听说过有这种病。说是这种手术刀口很大,不过要是做得干净能除根。”杜建芳前后看了看,“要给医生塞红包的!你们送了没有?”

  “我才来还不知道,一般要多少?”


  “这哪有什么标准,有多有少,最少恐怕也要四、五百,多的一、两千。当医生的都发死了!不给不行呀,小命攥在他手里。”


  蒋兴美身上倒是带了点钱,露洁开刀,总要表示点意思。她跟露洁关系处得还不错,再省,这个钱不能省。她不觉捏了捏衣服口袋。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哎,小杜,你晓得这里还要不要人?”


  “你也想干这活?”杜建芳好像还有点不相信,“跟我一道来的有四个人,都是下岗的。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了。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那就多谢你了!”蒋兴美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既能照顾露洁,又能挣点钱,哪怕是干一个月也是好的。为了避免谈自己家里的事,她问杜建芳知道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杜建芳知道不多:刘颖跟她丈夫做木材生意,好像干得挺来劲;朱小梅正在考驾驶执照,准备开出租车;耿玉标跟人家搭伙做了鱼贩子,每天早晨开着个带斗子的手扶拖拉机送鱼……说到这里,杜建芳突然想起了什么:“五车间有个姓林的给抓起来了,你听说了没有?”

  “为什么事?”

  “说是盗窃,偷人家工厂里的电缆,一伙人作的案,穷疯了!”

  “再穷也不能干这种事。”


  杜建芳却有点同情那个人:“肯定是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他要有点办法何至于冒这个险。前段时间晚报上登了个消息,说有个下岗女工上吊自杀,就是为小孩学校里要交什么钱,二十多块钱拿不出来,一急就寻了短见。你说可怜不可怜!”

  “她家男人呢?”

  “男人跟她离婚了。这种男人也真是畜牲!”

  蒋兴美听呆了:“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就是上个星期晚报上登的。”

  一股冷气从脚后跟升起来,蒋兴美不觉打了个寒噤。


  正当这时,赵露洁送她的同事们出来,蒋兴美也上前表示感谢。杜建芳说有空再聊,又继续干活。


  蒋兴美和赵露洁回到病房里,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寻短见的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可见这世上还有比她更不幸的。自己手里多少还有两万元集资债券,到六月底就是两万四千,她庆幸自己不会落到那种悲惨的地步。露洁也不幸,是另一种不幸,尽管她仍是有说有笑很不在乎的样子,蒋兴美能想象出她的精神负担不比自己轻。

  “兴邦到哪去了?怎么还没来?”


  露洁低声告诉她:“去找主刀医生,现在作兴送红包,开膛剖肚的事,就怕医生不负责任;说起来是明令禁止,病人照送,医生照收!”

  “送多少?”

  “太少也不行,六百。”


  蒋兴美掏出三百元塞到赵露洁手里。露洁抵死不肯收:“我跟兴邦商量还要帮助你,怎么能反过来拿你的钱!你现在够困难的了。”


  蒋兴美:“再困难也不在乎这一点。我也不会要你们的,兴邦知道,我还没到那一步,眼下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把钱塞到枕头下面,用手压着。然后问露洁医疗费能不能全报,手术后还要住院多久。


  两人正聊着,蒋兴邦跟在主治医生后面进来了。医生四十来岁,红光满面,态度也和蔼,他叫露洁放心,说这种手术他做过很多,不会留下后患的。蒋兴美不自觉地看一眼他白外套的口袋,里面鼓鼓的。心里说不清是嫉妒还是鄙视,她想儿子长大了最好也让他学医。

  医生说开刀时间初步定在星期五,吩咐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就走了。


  同病房的另一位病人说:“周医生医术不错的。”她患的是小叶增生,已经是第二次开刀了。


  露洁跟她谈论病情。兴邦对兴美说这些事都不要告诉父母,免得让他们忧虑。兴美说再过几天就是元旦,父母肯定要他们去,怎么瞒得住?兴邦锁眉头想了一会儿:“实在瞒不住只好如实告诉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姐弟俩谈了一会儿,兴美正想告辞,杜建芳来了,说已经替她问过,医院暂时不需要添人。兴美说那就算了,她也是随便问问,不过觉得有个熟人在一起比较自在。杜建芳说会给她留心,一旦要人就通知她。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兴邦隐约也听出点意思,杜建芳走后,他问兴美:“碰上熟人了?”兴美说:“原来一个小组的。”

  “是不是想找点事做?”


  兴美点点头:“现在不能指望别人,我想随便什么活先干着,混一天算一天。闲在家里,时间也浪费了。”

  兴邦转身问露洁上次说的那个朋友那里还要不要人。

  “可能已经找到人。”露洁想了一下,“丁群那里行不行?”

  兴美知道,丁群是兴邦的小学同学,两人一直比较要好。


  兴邦告诉她,丁群因为跟单位领导关系闹僵了,一气之下退了职,在正业路开了一家鞋店,听说生意还不错。


  蒋兴美不想在熟人店里干,觉得面子上难堪。再说人家未必正需要人,何必让他为难。
  露洁说:“这倒也是。”

  同病房的那位女病人问:“姐姐是下岗的?多大岁数了?”

  兴美告诉她:“三十六。”

  露洁说:“想找份临时工,你有没有办法?”她们俩已经谈得比较投机。


  “等我家那一位来问问他,也说不定有点办法。”邻床的丈夫是在报社工作,接触人多,“这年头什么事都要有关系,不要看报纸上登广告招聘,其实那都是假的,该进去的人早定下来了,因为有规定,招聘要通过人才市场,不能不做做样子。”


  蒋兴美说:“我什么特长都没有,原来是制药厂的包装工,像那种招聘的事我干不来,只能做点简单的事。”

  “行,我知道了。”邻床女病人说。


  自从听杜建芳说那个下岗女工自杀的事以后,蒋兴美开始迫不及待地想找工作,不过也仅仅是想而已,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机遇,但都与她蒋兴美无缘。其实她也看见了,农民正潮水一样大批大批地涌入城市,搞建筑、搞装璜、收购旧家电、卖蔬菜、卖鸡蛋、卖水果、卖早点,甚至收破烂、拾破烂,都能活下去,有的还拖儿带女,租一间临街的小披子,做点小买卖,一家子都在城里落下脚。反倒是自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她,只会花钱从他们手里买东西,让他们赚自己的钱,却没有学会从他们手里赚一分钱的本领。那些事,她实在是干不来,总觉得有点丢人现眼。农民干的都是城里人不屑于做的事,城里人要做就要做得像个样子,不谈做什么大买卖,开个打字复印社、小餐馆、美容美发店,或是烟酒小百货店都不丢人,可是开店要有本钱,即使是卖熟食卤菜也要有个店面或是售货亭,卖服装布料也要花钱租柜台。蒋兴美手里仅有一千多块钱,还要过日子。再说也不懂行,蒋兴美天生就不是做买卖的人。


  当这个社会的变革刚刚开始时,许多像她一样的全民职工其实并没有意识到变革的含义,什么是市场经济?这和工人有什么关系?还是这个国家,还是在共产党领导之下,不过多了些商店和有钱的个体户,多了些农贸市场和小摊小贩,除此之外,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没变,他们只是按时上下班,到发工资的时候在工资表上签个名,拿了钱回家过日子。虽然物价上涨了许多,但副食品补贴也增加了,这使人们更有一种安全感:就像父母生下孩子,怎么说也得把他养大,这是不容推辞的责任。既然工厂是国家办的,企业也就是国家的一个部门,有问题找领导,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很少有人会去思考党政机关和全民单位有什么根本区别。如果说有区别,那也只是领导与被领导,干部与工人的区别,大家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有权享受父母的关爱,这毫无疑义。


  后来,“政、企分家”,增强企业自主权,实行厂长负责制,在一般人眼里看来也只是换汤不换药,不过是书记和厂长谁大的问题。直到一再强调的“企业效益”在浮动工资上真正体现出来,人们才总算尝到了改革的滋味,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尽管有点牢骚,还不至于恐慌。


  然而,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居然变成了铁的事实,终于有一天,工厂停产了,发不出工资了,全民企业成了一文不名的空衔,政府竟然听其自生自灭!这不是梦。机器停止运转,车间静得像一座坟墓。


  自从初中毕业分配进厂,蒋兴美干的就是包装工,像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机器成了废物,蒋兴美和她的同事们也成了废物。有时候,她这样想:工厂教会了我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在她甚至不如一个乡下人,不能自食其力,没有一点为自己谋生的本领。城里人的自豪感消失了,城市在她眼里变得陌生,她成了连“家庭妇女”都不是的无业游民。像一个乞丐样地伸出手向社会乞讨一份职业,一份任何人都能干的职业。

   想到这,蒋兴美欲哭无泪。

           4


  赵露洁手术后还要做一个月痛苦的化疗,几乎不能进食,吃点东西就想吐,人明显地消瘦。她的乳房原本是比较丰满的,现在半边瘪了,剩下的皮肉拖挂着像个空口袋,显得无奈、遗憾;一道长长的刀疤从腋窝一直伸延下去,缝合得还比较好,像模像样的针线活。足见周医生红包不是白拿的。

  蒋兴美说:“要是能充气让它再鼓起来就好了。”她为弟弟感到惋惜。


  露洁说:“得了这种病,怕的是割不干净,哪还顾得了漂亮不漂亮,保住命就是好的了。”兴美问医疗费总共要花多少钱。露洁说,要看化疗时间长短,费用大约总在一万至两万之间,好在有单位报销,否则真吃不消。她见兴美表情起了变化,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赶紧安慰:“像你这样身体好好的就是福气,没有好身体,什么都是空。不要看那些个体户钱挣得不少,生一场大病就全完了。”


  兴美说:“你原来身体不是也不错吗?谁也不能保证不生病。”她认为有个好单位才是最重要的。

  赵露洁说商场最近效益也在下滑,今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竞争太厉害。


  因为要照料露洁,元旦也就像平常日子那样过去了,父母来医院看望,大家都避而不谈费仲林。老人只顾心疼媳妇,也想不到其它。


  邻床的病友早已出院,临走时还说蒋兴美工作的事她一定记在心上,只要一有消息就来通知她。一个星期后,她果然来了,她的一个亲戚介绍有个舞厅现在需要一名勤杂工,月薪三百元,问蒋兴美愿不愿意去。活倒不重,主要问题是工作时间都在晚上六点以后,怕她孩子丢不下。


  蒋兴美考虑了以后觉得可以试试,她首先想到的是这样白天还能来医院;晚上临走前把家里一切都安排好,费扬可以委托邻居孙奶奶照应,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兴邦和露洁都说不用她再来了,白天晚上都有护士,露洁并不是不能动,何必来回奔波?这也是实话,蒋兴美便不再坚持,答应隔一、两天来看看。


  艺花歌舞厅刚刚开张,距蒋兴美家骑车大约二十分钟路程。舞厅老板姓郑,四十来岁,表情冷冰冰的:“要你做的事很简单,烧开水、洗茶杯、打扫卫生,包括厕所;工作时间不长,但没有休息日。”


  蒋兴美第一次进舞厅,这里的音响、灯光和气氛使她感到不舒服,那些男男女女都是到这里来寻欢作乐的,相互搂抱着,贴得那么紧,让她想起费仲林和侯玉珠,心里厌恶。她的工作间在厕所旁边,是一间仅有三个平方左右的小屋子,有水池、液化气灶和几个水瓶。水瓶灌满后送到服务台去,再把空水瓶和需要洗的杯子带回来。服务台的几个女孩子都很年轻,统一着装,涂唇画眉,通过交谈知道,她们都是刚刚读完初中,不想继续读下去了,认为学习太苦,学出来也没什么用。“女孩能干什么?有些大学生还不是来陪男人跳舞鬼混。这
年头只要能挣到钱就行。”蒋兴美问他们跳不跳,都矢口否认,指给她看,有几个女孩是专门来这里陪跳的,一晚上收入相当可观。从她们讲话的表情中,蒋兴美明白其中含义。后来她一直很注意那几个女孩,发现她们总是在那里兜揽“生意”,弯着腰,笑容可掬地问那些没有舞伴的男人要不要陪。经常有些不懂行情的舞客跟她们跳一曲就甩不掉了,临走时难免在舞厅门口发生争吵,男人们在这种时候是最狼狈的;也有的很“潇洒”,一跳就是一晚上,然后一起坐上出租车,去哪里就不必问了。


  客人多数喝饮料,茶水需要量并不大,大部分时间她是独自呆坐在小屋里,她带了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用耳塞阻挡外面那强烈震撼的音乐,从窗户向外看,对面是人家的居室,中间隔着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棵枇杷树,住家的窗户总是紧紧地关着,显然噪音对他们的生活是有所干扰的。蒋兴美常看见那边的男人或女人从窗户里面向这里投来不满的一瞥。只要炉子上不烧水,她也尽量关上窗户,免得影响人家休息。


  这份工作很无聊,工作间像个小小的牢房,门外面是个与她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世界,那些人无忧无虑,在这里寻求感官的刺激,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与蒋兴美的心境形成极大反差,她的意识本能地抗拒着,尤其厌恶那些点歌演唱者——“这一首歌献给在座的某小姐,愿她永远快乐,青春焕发!”这些人的歌喉往往使人不敢恭维,有的还模仿港台歌星,用听不懂的粤语演唱,显得装腔作势、轻浮浅薄。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们似乎不觉得扫兴,依然是那么陶醉地移动舞步,末了居然还有零星的掌声。真是差劲!要不是图这每天十块钱的报酬,蒋兴美死活不会来这里。前几天去厂里领生活补贴,又扣了四十元,从这个月起,养老保险费用由职工自己承担,这对她来说,无疑像从身上割了一块肉,但不交也不行,这关系到晚年的生活保障,谁敢说不交?还要过十多年,才能去社会劳动保险部门领取养老金,这对蒋兴美来说太遥远了。费仲林厂里那两万元——不,应该是两万四千元,这笔钱她是不能随便动用的,儿子读书今后还不知要花多少钱,除非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有这笔钱,多少能给自己壮壮胆。她计划,等钱拿到手,仍旧是买国库券;或者存三年定期,利息稍为高一点。

  通常都要等到夜里十一点左右,客人走光时蒋兴美才开始打扫,忙一个多小时,回到家费扬早已睡得很沉,灯亮着,电视还开着。蒋兴美不能禁止儿子看电视,但要求他一定要完成当天的作业。孙奶奶到九点钟来替他灌一个热水袋,帮他洗脸洗脚,直到费扬上床后才离开。


  临睡前,蒋兴美还要检查儿子的作业,费扬的字写得很潦草、蹩脚,错误也不少,经常有漏做的,老师的批语后面往往带着惊叹号,蒋兴美忧虑得很: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像费扬这样的成绩,重点学校肯定是没指望的,一般的中学校风差,她又怕儿子学坏,毁了前途。现在,儿子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的所有希望都押在他身上。儿子不成器,她的这一辈子就彻底失败!


  关灯前,她记着给闹钟上劲,早晨六点半要起来给儿子做早饭,等他走以后再睡。


  一天夜里,蒋兴美回到家,发现桌上放着一塑料袋冷冻猪肉小包装,她知道一定又是钱刚送来的。上次送来的放在冰箱里还没吃完,这才隔了不到一个月又送来了,她怀疑到底是不是他们单位里发的。即使是发的,他自己为什么不能吃?到底什么意思?蒋兴美脱下手套,呆呆地坐下来,忐忑不安,脑子里胡思乱想:钱刚是个好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看得出他对她印象一直很好,她心里也感激他,但她认为他不应该有那样的念头,至少对蒋兴美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当然,她不能肯定他就是这个意思,也可能是自己多心;如果排除这种动机,他又凭什么要对她这么关心呢?一个是失去丈夫的女人,一个是没有妻子的男人,男人通过馈赠表示对女人的好感,他们历来都是这样的。女人拿什么来回报?光说感谢显然是不行的,她还没有这么厚的脸皮。跟他组成一个新的家庭?这岂不让人笑话!蒋兴美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要说她还没跟费仲林离婚,即使离了婚,即使她将来会重建家庭,对方也绝不可能是钱刚。如果换了别的女人,也许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但蒋兴美不行,她的感情,她的身体都强烈地拒绝他。讲不出什么很充分的理由,只是觉得这样太荒唐,像一个交换位置的荒唐的游戏。往坏处想,也许对钱刚来说,这样可以使他心理比较平衡,互相占有了对方的妻子,各取所需。男人可能认为这样的做法是最合理最公平的。蒋兴美坚决地认为这不行!不管这个人怎么叫她称心都不行。

  她把小包装一件件地放进冰箱,冰箱里塞满了。


  蒋兴美决定找个时间跟钱刚谈谈,或者干脆把钱付给他,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上床关灯以后,蒋兴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冰冷的手抚摸自己的身体,竟有种陌生的感觉,好像这不是自己的手。她觉得肉麻。


  早晨,费扬告诉她,昨晚钱叔叔带静静来,钱叔叔看他做作业,还教他。蒋兴美心里突然又涌起一阵感动。费仲林从来没有认真辅导过儿子学习,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根本没有这个耐心,怪孩子笨,越是大喊大叫,费扬越是不能接受。他承认自己天生不是做教师的料。他只有在练字的时候才显出耐心,写了一张又一张,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如今,只有他的那几支心爱的笔还挂在笔架上,蒋兴美没想到要把它们拿下来,放在那里也没有任何意图,权当是一件遗物。


  想到钱刚的女儿,蒋兴美心怀愧意,孩子是无辜的,由于自己不冷静,使她成了直接受害者。蒋兴美决定用准备付给钱刚的钱给静静买衣服,这样面子上也说得过去。


  很长时间没有逛商场了,对女人来说,逛商场是种享受,但因为家庭的变故,手头拮据,也没有那个心思。现在总算有了正当的理由。下午,蒋兴美先去医院看望了赵露洁,跟她谈了一会儿在舞厅工作的情况,又告诉她准备去给静静买衣服。露洁显得有点惊奇,她原原本本地把钱刚所作所为讲了一遍,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露洁笑了,但没有说什么,建议兴美到他们商场童装柜看看,那里品种还比较多。又建议她在这种季节最好是买一件花格呢短大衣,因为孩子长得快,短大衣可以多穿几年。蒋兴美认为很有道理。


  来到东南百货商场,蒋兴美先去自行车柜台,兴邦不在,外出办事去了。那位女营业员认出她是蒋兴邦的姐姐,对她很客气,聊了一会儿。蒋兴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一排儿童自行车,引起了她的兴趣。看了一下标价:330元。她想,静静也许并不缺衣服,买一辆童车不是也很好吗?这种车可以骑到十二、三岁,孩子大了还可以转送他人。就是价钱贵了,超出她的计划。

  女营业员问:“你的孩子多大啦?”

  “哦,不,我只是随便看看。想买样东西送人,还没拿定主意。”

  女营业员问:“送给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这里有一辆车,你过来看看。”女营业员指着一辆红色童车,“有点小毛病,你想要可以多打点折扣。”


  蒋兴美一眼就看上了那辆车,颜色鲜艳,只是大杠下面掉了块漆,不细心还看不出来。她问:“能便宜多少?”


  女营业说:“蒋兴邦是我们组长,自己人总要照顾一点,便宜一百块钱,你看怎么样?”蒋兴美很高兴,决定了。

  付过款后,女营业员又叫了辆三轮货车给她送回家,真是服务到家了。


  蒋兴美准备等到星期天带着儿子一道把车送去。傍晚临上班前,费扬还没回来,她留了张条子:“车子是送给静静的,你不要动。”


  晚上七点半左右正是歌舞厅一天生意开张的时候,蒋兴美刚把水瓶灌满,服务台一个女孩子来叫她:“外面有你的电话。好像很急。”


  蒋兴美曾将这里的电话号码丢给孙奶奶,怕万一有什么事可以通知她。没有急事不会打来的。她连走带跑赶到服务台拿起电话筒,听对方的声音知道是孙奶奶的媳妇周小娟:“扬扬妈你快回来,扬扬骑车给摩托碰倒了,受了点轻伤。”

  “伤在哪里?”蒋兴美用力按住太阳穴,心头突突乱跳。

  “胳膊不能动,可能是骨折,我也不清楚,你快回来吧。”


  蒋兴美简直要哭了,搁下电话就跑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说:“你去吧,别太急。”


  那一刻,外面已经开始飘雪,蒋兴美风风火火地骑车往家里赶,雪花落在脸上竟一点感觉没有。


  进了门,见几位邻居都在场,儿子躺在床上,脸白白的,右脸颊涂了红药水,有擦伤痕迹。见母亲回来,他哭丧着脸:“妈,你不要怪我!”


  蒋兴美才碰了一下他的右臂,费扬立即疼得叫起来。邻居都说可能是骨折,要赶快送医院。她问他手还能不能动,费扬把拳头捏了一下,眉头又皱起来。

  看样子问题不是太大,蒋兴美稍稍放了心。

  孙奶奶的儿子为民说:“我陪你去。”他小心翼翼地把费扬背起来。


  蒋兴美急急忙忙带了家里所有的钱和儿子的病历,临出门看了一眼靠在墙边的那辆童车,只是龙头歪了,倒没有坏。邻居们说,被摩托擦了一下,骑摩托的跑掉了。蒋兴美心里有数,这种事也怪不得人家,费扬没骑过这种车,肯定骑得不稳,就是揪住人家又有什么意义?


  医生检查后认为是肘关节软骨挫伤,问题倒是不大,但至少要休息半个月,胳膊要定位,不能动。为了保险起见,明天上午再来拍张片子。

  为民跟费扬开玩笑:“这下好了,用不着考试了。”


  再过几天就要放寒假,对学习倒没有多大影响;此刻蒋兴美心里想的是医疗费,少说恐怕也得要一、二百,这笔钱应该是能够在费仲林厂里报销的。由此想到如果自己病倒了怎么办?厂里肯定无法报销,小病自己还能承受,若是大病岂不完了?到那时谁来帮助我?兴邦?父母?不!我不能连累他们。与其那样,不如自尽算了……但儿子怎么办?越往下想,蒋兴美越感到恐惧,最近老是闻着医院里的这股不祥的气味,像一张冰冷的、没有表情的面孔,使她深深地意识到那种缺乏保障的潜在威胁。这种感觉以前是没有的,活了半辈子,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原先可以依赖的一切都没有了,下半辈子又将怎么过?

  回家的路上,孙为民问:“你跟扬扬的爸爸离婚了?”

  蒋兴美摇摇头。

  “那么有没有和解的可能?”

  蒋兴美还是摇头。


  “能和解还是和解吧,你一个人带个孩子,无依无靠的,过日子也很艰难的。”孙为民并不知道内情,只当是夫妻吵架。


  蒋兴美不想跟他多说,自己被丈夫遗弃了,这种事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她特地跟儿子交待过:不要跟任何人讲家里发生的事,传出去太难听。她要面子,眼泪只能往肚里咽。


  回家把儿子安顿睡下后,蒋兴美又赶回舞厅,那时候雪已经下得不小。雪花在路灯橙黄色的光彩中飘飘洒洒地飞舞,显得那么温馨,那么轻柔,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却没有寒意;路上薄薄的积雪也成了橙色,车轮在上面划出许多条生动的曲线;这一刻出租车生意特别好,一辆接一辆奔驰在快车道上,像飞跑着的红色甲虫;有几对情侣在雪中散步,男的搂着女的腰,互相偎依着,给这城市的雪夜祥瑞气氛中又增添了几分浪漫。


  没有人知道这个骑车的女人此刻心里却充满了忧伤,她不过为十块钱工钱而奔波,去那有钱人享受的地方收拾清扫人家欢娱后留下的残渣剩水。


  还有一件让蒋兴美犯愁的事是那辆车,怎么送到钱刚家去?她不想跟他见面,但又要把送车的意思说明,希望他不要再来纠缠。最好是请兴邦代表她送去,但不知兴邦肯不肯,他与钱刚不认识,叫他去的确有点为难。她又想让儿子送去,写张条子让费扬交给他……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一下,立即就否定掉了:钱刚收到车子和纸条肯定会上门来解释,岂不又添麻烦?要不就暂时放在家里,等他下次来再说?不不,这样更不好!还是应该尽快送去,把这心思了结。为这事,她想了好几天,觉得自己真是无能,一点小事都左右为难办不好,总是窝窝囊囊一筹莫展。


  后来,她拿定主意:就叫兴邦帮个忙。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不过,这话跟兴邦怎么说呢?虽然上次跟露洁说过,露洁可能也会告诉丈夫,但姐姐跟弟弟讲这种事总有点难以启齿。还是先跟露洁讲,叫她转告兴邦。拿定主意后,蒋兴美便去了医院。


  露洁比前一阵更加消瘦,精神也差,但见兴美来,仍显得很高兴。她从兴邦那里听说她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认为这还比较实惠。她的表情里有种让蒋兴美不太舒服的东西。兴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露洁倒像有点感到意外,说你当面跟他讲不是更好吗?又问:“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想跟他有任何来往。”说这话时,蒋兴美语气坚定,她甚至对露洁问这样的问题感到气忿。

  露洁点了点头:“等兴邦来了我告诉他就是。不过他不认识那人的家。”

  “让扬扬带他去,扬扬认识。”

  露洁问:“你在那里干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兴美说:“累倒不累,只是环境叫人不舒服,在我看来那些来跳舞的没有一个好东西,男人有钱就骚得难受。”


  “女人有钱就捡好的穿,我们那里几百块钱一套的衣服买的人还就不少。有些女孩子花起钱来简直眼都不眨,四、五千块钱一件的皮装,只要款式好,看上就买,她们挣钱容易,吃的是青春饭。有那些愿意掏腰包的男人养着她们,这些女孩子想法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这社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


  露洁说:“这有什么奇怪,改革开放嘛,只要不犯法,各有各的挣钱路子,谁有了钱都要花,他肯花钱,其他人才有就业机会。没有人消费,经济效益上不去,商店也没钱赚;舞厅不开,你连这一份工作也找不到。别看不惯,现在人观念也要跟着时代变。”


  蒋兴美听她这话总好像有点别的意思,似乎是说她头脑想不开。她承认自己比较守旧,的确有许多看不惯的,但到了这把年龄,想改也改不过来。跟她不相干的也就罢了,像费仲林有外遇,钱刚向她表示好感这类事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从小受的教育,多年形成的生活方式就像成了她的骨骼,长一份短一分都不可能。也许露洁不是这样的人,无法理解她蒋兴美的想法。


  她们不再谈论这个话题,露洁说化疗太痛苦,这个疗程结束后要回去养息一两个礼拜,然后回商场上班。整天躺在医院里实在难受;每天上班,生活正常可能恢复得更快。


  蒋兴美看见杜建芳拎着个水桶从门口走过,连忙追出去叫住她。告诉她自己找到了一份临时工。杜建芳已经听露洁讲了,说这就行了,暂且这么混着,能找到更好的就辞掉这份工作,骑马找马,总比在家干等强。她也是这么打算的。后来她突然问蒋兴美:“你家那一位好像在齿轮厂吧?”� 她不知道蒋兴美家里发生的事。

“是啊。”

  “他们厂现在怎么样?”

  “还不就是那个样子。”

  “哦,我听错了。”

  蒋兴美心里一惊:“你听到什么了?”


  杜建芳说:“前几天有个病人家属跟另外一个病人说他们厂好几个车间都停产了,我听成是齿轮厂。不过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齿轮厂不是一直都很不错的吗?”


  杜建芳又说了些什么,蒋兴美一句都没听进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不相信杜建芳会听错,这年头谁也不敢说哪个企业不会出问题,如果齿轮厂真停产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倒不为费仲林操心,她担心的是这样一来他还能不能保证每个月付给她和儿子四百块钱生活费?更担心的是,到六月份集资款能不能退还。她曾经听说有的企业向职工集资,结果企业垮了,职工的钱全部泡汤。要是发生那样的事就太可怕了!

  回到病房,露洁发现她的神情不对,问:“怎么了?”


  “没什么。”蒋兴美强打精神,“我还要回去给扬扬做饭,这就走。那件事也不急,等兴邦有时间,随便哪天晚上都行。”


  出了医院,一路上她胡思乱想。再过几天,该是齿轮厂发工资的日子了,等国香来,如果真有这回事她会说的。或者托人打听打听,但愿杜建芳那消息不是真的。


  蒋兴美在农贸市场买了点菜,回到家听见屋里有人讲话,推门一看,原来是费扬的班主任祁老师,听说他摔坏了胳膊,特地来看。蒋兴美很感激,告诉她已经拍了片子,骨头并没受伤,问题不大。祁老师说,如果能握笔最好还是参加期终考试。蒋兴美叫儿子试了试,他皱了眉,说还是痛得厉害。她知道他怕考试,多少有点装假。祁老师说,考试从下个星期三开始,还有几天。叫费扬明天仍旧去上课,这两天正在复习,没有作业。这孩子平时学习成绩只能算中等偏下,上课总是不太专心,爱做小动作。现在眼看就要升初中了,更要抓紧才行。


  送走祁老师,蒋兴美对儿子说:“扬扬,你不能再糊里糊涂,这样下去,妈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今天听到一个消息,现在还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你爸爸厂一垮,我们娘儿俩就苦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现在还能负担我们一部分生活费,要是他也拿不到工资,哪还有钱给我们?没有钱,我们日子怎么过?连吃饭都成问题。”

  儿子问:“上次姑妈给你钱,你为什么不要?”


  蒋兴美说:“那是人家的钱,她给点钱也只表示点安慰,她不可能养活我们,我们并不能指望别人。”

  儿子说:“她不是别人,是姑妈。”

  “傻孩子,你不想想,连你老子都不要你了,姑妈会要你?”

  儿子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问:“他说不要我了?”


  蒋兴美气呼呼地:“他要你?连这个家都不要了,他还要你这个累赘!恨你还来不及哩。”儿子坚决地:“那我就杀掉他!”


  蒋兴美已经是第二次从儿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了,当时就瞪起眼:“谁教你讲这种屁话的?才这么点大,动不动就要杀人,杀人的人是要被枪毙的!你懂不懂?”

  儿子反问:“电视剧里面那些人杀人为什么也没有枪毙?”

  “电视是电视,讲的都是古时候的事,现在杀人都是要枪毙的。”

  “我以后要开公司,做个有钱人,气死他!”


  蒋兴美哭笑不得:“你不好好读书,没有本事,去给有钱人打工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你呢!开公司的人都是有能耐的,你要是真能开公司,妈就笑不动了。”

  儿子说:“肯定能。我还要买汽车!”

  蒋兴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行,我就等着坐你的车。”


  她转去厨房放了一壶水,点燃煤气灶。“嘭”地一声火焰喷出时,眼前绽开了一朵美丽耀眼的蓝色的花。蒋兴美盯着那火焰看,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竟忘记把水壶给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