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 了 忘 却 的 记 忆
* Daniel(涅磐) *
萧瑟的风雨中凝视我的双眼
看我昨日的忧愁飘去越来越远
挥洒你的笑容 回身一转
别了我年少的烦恼寂寞与过眼云烟
--------罗大佑 《思念》
多年以前,背着沉重的行囊来到这个城市,满眼是建筑工地的钢筋水泥和
残垣断壁点缀的街道,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我那幼稚的心灵也充满着对美好
未来的憧憬和渴望。多年后的今天,在高楼矗立的人群里,突然发现往昔的雄
心壮志温情浪漫早已随岁月灰飞烟灭,只剩下脸上虚伪矫情的笑容时时浮现。
现在想想当初来这所大学的原因,实在有点可笑。高中时虽然不大用功,
但成绩却没有体现出一分汗水一分收获的哲理,总是稀里糊涂地考第一。于是
老师、家长都另眼相待,再加上自己的放纵,整天在麻将桌上钻来窜去,在星
光下的林荫道里哼着歌瞎逛。高中的三年就这样轻轻松松地从身边滑过了。
快高考的时候,同学们正忙着看书复习,我也在忙着看资料,准备在那几
所想保送我的重点大学里挑一个。
那是在六月了,我象往常一样坐在教室里,一边翻着大学的介绍,一边和
周围的女生胡说八道。一抬头就看见班主任老王在教室门口冲我招手。肯定又
要说我影响课堂纪律了,我一边思忖着一边义愤填膺地走过去。
出乎我的意料,老王的态度很好,好得让我觉得有点谄媚。他指指旁边一个
黑瘦的中年人,“张凡,这位是K大的刘老师,他想和你谈谈”。我不卑不亢地
打了个招呼,跟着他们进了办公室。
不出所料,这位老刘果然是来卖狗皮膏药的,唾沫星子乱飞地把K大吹得神
乎其神。可惜我也是老中医,这一套见得多了。卖东西的当然得夸自己的东西
好,不过买不买还得由拿着钱的人说了算。我也没直接拒绝,也没表示出特别的
兴趣,就在那听着,蹭着老王的好茶喝。
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也许,我不会到K大,我的生活也将是另一个样
子了吧。
快中午的时候,我和老刘离开了学校。走在路上老刘说要请我吃饭,我赶紧
说“那哪行啊,您远来是客,应该我请您才对,我家离这不远。”出乎我的意料,
他居然一口答应下来。我这个后悔啊,早知道就不说那些客气话了,现在是没办
法了。
悻悻地把他带到家,老爸老妈热情得让我觉得肉麻。老刘又拿出看家本事,
一边和我老爸套近乎一边把K大描绘得天花乱坠。估计老爸多喝了点酒,拍着我
的肩膀就把我卖了。
为了维持孝顺儿子的形象,我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了K大。
大学远不是想象中那样充满了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一样的阳光,一样的课堂,
故事中的浪漫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影子。不过,K大的纪律松弛倒很符合我
懒散的性格,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觉,闷了就起来踢踢球看看小说,靠着考试前秉
烛夜战,成绩还过得去。就这样惬意得无所事事地混过了一个个学期。
那时刚过了六四,校园里早不是几年前那样才情如云诗人如林了,到处都是
矫枉过正的痕迹。我们这帮年轻学生整个一副有劲没处使一腔热血无人识的感觉,
又没人愿意做出头鸟,只好在宿舍里喝着啤酒抽着烟,指点江山粪土万户侯。记
得那时罗大佑的歌在男生宿舍里很流行,随时都能听到有人嘶哑地喊着“每一次
闭上了眼就想到了你,你象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里子要抓,面子要紧,
马克思先生送走几条人命”。其实现在想来,那只是青春期的一种躁动罢了,你
能指望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对人生、对社会有什么清楚的看法吗?
说起来真是一种悲哀。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算很特殊的一代吧。出生在文
革的尾巴上,既没有象沙叶新他们那样上山下乡地蹉跎岁月,也没有象姜文他们
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昏天黑地。在时代的站台上,我们只能挤在茫然无措的
人群中,望着近在咫尺擦身而过的列车吐着黑烟隆隆而去。高考的压力让我们远
离了六四的尘嚣,可是心里却如天安门广场上的人们一样的浮躁。和比我们晚几
年进大学的孩子们相比,我们度过了物质匮乏的童年,在商品浪潮冲击以前我们
就已经在脑子里填满了五千年的高山沟壑,那些今天被称作愚昧迂腐的传统观念
早已在心中生根发芽。进了大学,本该纵情恣肆的生活又因为六四的余烬而被推
入了更深的压抑。我们站在舞台的边上,既会对官僚腐败深恶痛绝,又会为改革
的成果欢欣鼓舞,既不象先辈们那样死守着一亩三分地,又不象后来的孩子们那
样坦然地西化开放。我们呼唤春风,却又害怕长出野草,我们讨厌黑暗,却又害
怕走到不知名的地方。命运注定了我们永远只是时代的过客,历史的旁观者。
在学校里总觉得课本上的东西没什么用,要是不为了应付考试的话,早把那
些破书扔了。应该说那时我的求知欲还是很强的,很喜欢泡图书馆,不过看的都
是乱七八糟的杂书。有一阵甚至专心研究过命理,凭着察言观色的本能,给人看
相的时候总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搞得宿舍那帮小子半是崇拜半是鄙夷地冲我叫半
仙。后来一下又陷到哲学的泥淖里去了,总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迷惘的一代,在黑
格尔叔本华们的池塘里洗过澡之后,满脑子尼采萨特地踢踏着拖鞋去食堂吃饭。
应该说校园生活还是不算乏味的,无聊了就和哥们们到卡拉OK狂吼一通,到
迪厅踩不着节奏地乱扭,或者到街上对那些流光溢采的女性评头论足。心血来潮
的时候还在学校组织过自己都不会下的棋类比赛,目的只是为了从赞助费里抠点
出来和几个同样无聊的哥们小撮一顿。时间就这样悄悄地从指间流过了。
转眼到了大四,我们系分配形势一片大好,来要人的单位不计其数。资料太
多,我根本看不过来也懒得看,就在一堆印刷精良的狗皮膏药里随便拣了一本,
觉得福利待遇都还不错,干的活也算专业对口,公司所在的城市也还行,第二天
就和那帮象在大街上抢人民币一样着急的代表们签了协议,领了个纪念品,蹭了
顿饭,就这样了了一件大事。
那时侯考研远没不象现在这么热,在学校里憋久了,大家都想早点出去闯一
闯,见识见识花花世界大染缸。也有那么几个凤毛麟角的还在静心复习,不是出
国党就是书呆子,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也就没什么感觉,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大家都闲了下来,身边的哥们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两人世界,那种肆无忌
惮卿卿我我的状态叫人眼热心跳。不过我仍然巍然不动,自我解嘲说这就叫出淤
泥而不染吧。斜对门的常健也是茕茕孑立,常过来和我吹牛。
我说“你小子不出去泡妞,整天和我瞎聊个什么劲?”常健说“你他妈不也
没动静吗?”“我是先天不足条件有限,你小子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在这窝着
不浪费了吗?”“得,哥们你这是逼着我表扬你还是怎么?我哪能跟你比,你如
果行动行动早就得手了。”我说“别跟我犯贫,我跟你说的真心话。”“我也是,
咱哥俩就别谦虚了,说实话,比别人我还真不差,不过比你还是差点。”我说
“你他妈就别损我了,我多少斤两自己还不清楚?嘿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
最大的毛病就是还不够坏。近朱者赤,你跟我泡久了以后就等着打光棍吧。”
常健凝视我半晌,慢慢地说,“你确实是个好人。其实我们想得差不多,自
己都没安定下来,找个女孩很难有结果的,趁着还有点良心,就先别害人害己
了。”一阵狂笑之后,我们各自点上根烟发呆。
也许他说得很对。可是我知道,自己还有更多的理由。
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浮动着那个影子,为了那段短暂得只有十多天的爱
情,我整整花了三年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时间是治疗一切创伤的灵药,可是,
这三年意味着什么?在我生命中本该最灿烂最温情的一段岁月,却在苦行僧似的
日子中爬行。我用高傲和冷漠装点自己,用无聊的琐事打发宝贵的时间,只是为
了填补心底的痛苦和空虚。我害怕孤独,可是即使在高朋满座杯光筹影的喧嚣中,
我依然寂寞。我渴望光明,可是即使在午后绚丽耀眼的阳光下,我依然怕黑。我
已经知道什么是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就象练就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人仍然有一个
命点,只要在那儿轻轻一触,所有的坚强和自信就会象狂风卷起的尘土般支离破
碎荡然无存。我能感觉到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已经褪去痂痕长满青苔,可是我仍
然害怕受伤害怕流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在冰冷的外衣下,我一千次地
嘲笑自己的胆小怯懦,但是这丝毫不能改变什么。也许,人类的所有智慧真的集
中在“等待”和“希望”这四个字里吧。我只能可笑地安慰自己。我知道自己在
等待,等待一双能为我驱散梦魇的手,等待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我们宿舍的老七泡上了个外校女孩,两个人年纪都还小,好几次我都忍不住
想提醒他,现在太早了点,过几年等能多想点事了再谈不迟,省得以后后悔。转
念一想,关我什么事,谁要我瞎操这份心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说不定别人就很
好呢。
老七和那女孩都有点腼腆,女孩过来找老七的时候总要带个女伴做保镖,两
个人出去玩的时候带个一千多瓦的灯泡挺不自在的。老七看我整天没什么事,就
过来央求我下次和他们一块去玩。我说,“我嫌累,懒得动。”
“大哥,我求你了。我知道你对跳舞溜冰没兴趣,可是兄弟这不是求你了吗?
你老人家就给点面子,帮兄弟一把,兄弟永远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我被他说乐了,调侃他几句就答应了下来,条件是我的开销他全包。
见着那个女灯泡我就后悔了,整个一个大胖妞,个不高,但分量说不定比我
还沉,走起路来身上的肉一颠一颠的。我转身就想撤,老七一边在偷偷揪着我不
让走,一边满脸堆笑地介绍说,“这位是张凡,我们这儿著名的才子。这位是杨
小姐。你们两位才子佳人往这一站,真是光彩照人啊。”
我差点被他恶心得背过气去,心想老七平时挺正常一个人,怎么成这副德性
了?再看那位杨佳人,正站在老七女朋友边上满脸通红呵呵傻笑着呢。我想我算
死定了,等她们走了非找老七要精神损失费不可。
老七和说请大家去溜冰,到了家环境不错的旱冰场,减了衣服换了鞋,老七
他们两个人牵着手飞快地溜开了,我只好陪着杨佳人慢慢蹭。刚走几步我就发现
这位小姐实在是一点也不会,走着都在打晃。我咬咬牙,心想豁出去了,伸手牵
着她开溜。
刚溜两圈就一身大汗,手里拽着的这位小姐比装满东西的麻袋还沉。我喘着
气想歇会儿,她老人家倒挺有滋有味地说刚开始有点感觉,咱们再溜几圈吧。我
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蠕动。
冰场里人不少,几个溜得倍儿棒的小伙子玩着各种花活飞来荡去,我一手抹
着汗一手拉着磨,心想解放前的长工真苦。一个小伙子背着身子冲我们这边溜过
来,我赶紧拉着胖妞往旁边闪,可怎么拉也拉不动,她还直嚷“哎呀,我要摔
了”。小伙子一下从旁边冲过去,她被惯性一带,一个趔趄就要往下摔,我赶紧
死命地朝上拽,可是不但没把她拽上来,我自己还扑通一下被她拉到地板上。后
面的人稀里哗啦摔倒一片,冲我直瞪眼。我也懒得搭理他们,倒在地上关节撞得
生疼,老半天才爬起来。
回到宿舍,老七赶紧对我展开物质攻势。吃别人的嘴短,只好放了他一马。
不过我逼得老七赌咒发誓说再也不请胖妞去溜冰了。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老七的女朋友又带着胖妞来了。老七偷偷看了看我,识
趣地说,我们今天不去溜冰了,去跳舞吧。两位小姐没什么意见,我是如释重负。
反正我也只会跳最简单的四步,到了那儿自然会有人请杨小姐跳,我乐得轻松。
学校的舞厅装修得满象回事的,灯光效果也不错。请杨佳人跳了一曲之后我
就坐了下来,舞厅里光棍真是多,胖妞一直就没歇,一曲接一曲地跳得满脸通红
眉飞色舞。我不怎么会跳,一个人坐在边上喝着啤酒抽着烟,看着舞池里各种流
畅的生涩的高雅的粗俗的舞步自得其乐。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能不信命。如果老七没谈恋爱,如果那个女孩不是那
么腼腆,如果我不反对继续溜冰,如果我是舞林高手,……,太多的如果了,少
掉任何一个“如果”,我的世界都会平淡得多,简单得多。很多时候都忍不住觉
得自己象一个渺小的陀螺,在一只大手里不停地旋转,可是无论怎么挣扎,都逃
不脱命运的摆布,也许这就是我的人生吧。
我坐在舞池边毫无顾忌地环顾四方,灯光下到处都是形如鬼魅的红男绿女,
满脸堆笑兴高采烈气急败坏捶胸顿足的男人们和眼波流转似嗔还怨望穿秋水黯然
涕下的女人们组成了一道奇怪的风景,杂乱拖沓得让我头晕目眩。我收回视线,
开始注意旁边的小桌。
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坐在那儿,即使在这个暖气开得十足的舞厅里,她
也稍嫌穿得少了些。旁边站着一位西装青年,笔挺的长裤,漂亮的领带。我低头
看看自己发白的牛仔裤,不由得有点自惭形秽。
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很激动,男孩满脸通红,女孩的表情
却有些奇怪,也许是灯光的缘故吧,我觉得她脸色有点发白。
舞曲一支接一支的放着,每当音乐响起,男孩就拉着女孩走进舞池。他们回
到桌边时,我分明看到了女孩眼中的疲惫。有几次女孩似乎在推脱,可是男孩
不由分说拽着她就走。我顿时产生了几分反感。
女孩偶尔歇一曲,男孩就站在旁边盯着她。也有那么几个人过来请女孩跳
舞,男孩瞪他们一眼,几个孩子就知趣地走开了。两个人就这样一支接一支发疯
似的跳着。有一次我觉得女孩都快哭出来了,她脸上那种哀求和无助让我感到一
阵凄凉。
音乐声又响起来,男孩伸手拉女孩,女孩拼命甩开他的手。我实在看不下去
了。也许是多喝了点酒,我站起身走过去。我说,“小姐,请你跳舞。”然后
打开那小子的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为我一身酒气吧,他吓得往后
退了一步。
女孩说,“实在对不起,我太累了。”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读没读懂我
脸上的含义。我拉着她走进舞池。
还算好,音乐是我会跳的慢四。我轻轻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我知道你
很累,我也不大会跳舞,只是我看不惯那个家伙老缠着你。”
她低声抽泣起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扶着她慢慢地舞着。音乐快结束
时,我说你回去吧,她轻轻点了点头。
陪她走到吧台取回衣服,等她穿好以后,我送她走到舞厅出口。在明亮的灯
光下,我忽然发现原来她是如此的动人。匀称的身材,一头飘洒的长发披散在肩
头,白皙的皮肤,美丽的双眸。我简直有点看呆了。
我说,“不送你了,路上自己小心点。”她抬头看看我,眼中闪动着泪花,
她低声说,“谢谢你”。我笑笑,目送她慢慢走远。
转过身就发现那小子正恨恨地盯着我,我点上根烟,斜睨着他,不让他出门,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老七带着那两个女孩过来了,一见我就问怎么回事。我朝
那边抬抬下巴,老七搓着拳就走过去。估计那小子看见老七的块头有点泄气,灰
溜溜地转身往里走。
送走两个女孩以后,老七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林子大了
什么鸟都有。
我们的校园里有一个不大的湖,湖水很清,湖面上漂着些浮萍。夏天的晚上,
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湖边的岩石上,看着风中浮动的垂柳,听着悦耳的蛙鸣。指间
点点的星火和袅袅升起的烟雾让我觉得不再孤单不再寂寞。我可以象窦唯盯着阳
光下的涟漪呆坐半天一样坐一晚上,只为了享受这份空灵的凉风。即使在冬天我
也愿意坐在这儿,蜷缩在厚厚的大衣里,让湖上吹来的冷风使劲抽打通红的脸庞,
任由空气的精灵随意揪扯平日一丝不苟的黑发。只有在这里,我才能静静地思考,
静静地感受自由的灵魂。
一个风轻云淡的晚上,我又来到这儿,老僧入定似的枯坐着。和平日一样,
岸边坐着些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出现的情侣,他们依偎着的黑影如同那些不知名
的植物,早已成了我所熟悉的风景。他们应该也习惯了我的存在吧,也许对他们
来说,我只是黑暗中一具偶尔轻动的雕塑。
我默默地坐着,望着依稀可辨的水波,冥想着前生来世,直到一阵低低的抽
泣声打乱了我的梦境。
我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在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黑影,风中扬起的发
丝告诉我那是个女孩。她蜷着身子,头埋在膝间,似乎尽力抑制着才没有大声
哭出来。我看了几眼就扭转了头。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伤心的人?为什么快乐是如此的罕有?除了不谙
世事的孩童,又有谁的笑容后面没有几分凄凉?也许幸福真正就是童话中那凶恶
的毒龙守护的王宫,只有冲破它的阻挠才能体味无上的美好。可惜我们都是凡人,
既没有斩金削铁的利剑,也没有驭风弛浪的宝马,我们只有在恶龙打盹的时候才
能偷偷地从宫门窥视一下里面的霞光,然后为自己所看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美丽
而沾沾自喜,等巨龙清醒过来张牙舞爪地瞪着自己,才沮丧地悲叹,原来幸福真
的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
不知什么时候,抽泣声消失了,我也准备回宿舍。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瞟了一
眼,看到岩石上好象有什么东西。我走过去,拾起来一个皮革的小包。应该是那
个女孩忘带走的吧,我想。对那些习惯于自己默默舔平伤口的人来说,他们不希
望别人看到自己的苦楚,虽然独处的时候他们也会痛不欲生以至丢三拉四,可是
只要回到灯光下,他们就会一如既往地清醒自信。她会发现丢了东西,过一会儿
她肯定会回来找的,我想。
过了不久,前面果然出现一个焦急的身影。我得意于自己的判断,偷偷笑了
笑。女孩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就朝我走过来,我什么也没说,举起包。她啊地一声
冲过来接过包,颤抖着说“谢谢你。”
好熟悉的语气,好熟悉的声音。
借着星光我看清了她的面容。竟然是她!舞池边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孩!
“是你”,我和她同时冒出这两个字。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奇,她也和
我一般地讶异。我们对视着。虽然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可是我却觉得似乎过了
整整一个世纪。脑海中一片空白,世界竟然真的如此之小!
我默默地和她一起往回走,什么也没说。快到我宿舍的时候,我说“再见”。
她抬头看着我说“谢谢你”。我笑笑,转身向宿舍楼走去。
这个情节是如此的面熟,在那些赚人眼泪博人欢笑被我鄙夷不屑的小说里早
已出现过千遍,我不能不怀疑它的真实。我仰头看着依稀的星光,深深吸了口气,
也许这只是一场梦吧。可是掐出血迹痛入心肺的手指和沉重的步伐狂乱的心跳却
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劝导我说服我,这是真的,就象日升月落一样真实得不能再
真实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出人生舞剧。
我知道自己已经过了一见钟情的年龄,曾经的伤痛已经让我现实了很多,我
已经不会再陶醉于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那种幼稚的神话了,我的
大脑已如百年浸淬千年风化的木乃伊一般理智。在我周围也有一些出色的女孩,
可我始终只能把她们当作朋友,我已经麻木不仁得不会再有其他的想法了。可是,
为什么今天总有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在眼前时时浮现呢?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来到湖边我常去的地方。冷风依旧,我象平时一样呆坐着,
可是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整整一夜,那个身影都没有出现。
到该走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叹了口气,突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我知道应
该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梦,还有几个月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还在幻想什么
呢?即使她来了,即使能搭讪几句,又能怎么样?我的神智足以使我远离那种不
计后果不负责任的黄昏恋。更何况,说不定别人早就有男朋友了呢?
我轻轻拍拍自己的脸,微笑着想,才看见两次防线就崩溃了呀,张凡啊张凡,
你也太掉价了吧?还是革命觉悟不够高啊,吃过一次亏了还想再吃?真是一点记
性也没有。
回到灯光下,我不再去想这件事,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到了大四下学期,闲人更多了,整天在宿舍狂吼摇滚猛甩拖拉机。忘了是谁
说了一句,马上就要工作了,该抓紧时间锻炼锻炼身体。顿时振聋发聩般让所有
人睡狮猛醒。于是大家凑钱买来各种运动器材,开始了我们的全民健身计划。我
也当仁不让地加入到这股洪流中,每天早早地起来打篮球踢足球,有时候还傻乎
乎地绕着操场跑圈。不是不想多睡会儿,可是早上被吵醒后听着外面那种朝气蓬
勃的喧闹声,让我实在不甘坐视。这样蹦达了几天居然上了瘾,一天不动就觉得
难受,肉体的疲惫竟出人意料地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愉悦。我问过其他人,他们
居然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生活在一个充斥着自虐狂的世界里。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活动完筋骨回来,大家各自就着还有些刺骨的凉水冲
了澡,又打起了拖拉机。我点上根烟坐在床边上看,一会儿就觉得兴味索然。我
说我出去溜达溜达,一个人走出宿舍。
校园里到处都是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路边的小树已经开始抽芽,草坪也有
了点绿意,鸟儿叽叽喳喳不成曲调地唱着歌,勤奋的学弟学妹们啃着煎饼油条匆
匆忙忙地走着,我觉得自己也精神矍铄了几分。虽然有点喟叹青春年华似水流,
可是一点那种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的忧郁都没有。和煦的阳光照得身
上暖洋洋的,我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春天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任何殇情
在它面前都会无地自容。
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我还很少在大白天来这儿。阳光下的这个地方虽然没
有夜晚那么静谧舒缓,可是却另有一种欢欣和轻快。我摇头晃脑地走到属于我的
那块岩石旁边,刚想坐下来,突然却楞住了。前面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个白衣
少女,手环抱在膝头,捧着一本书专心地看着,阳光洒在她身上,映照出一种宁
静的温柔。
是她吗?那个我强使自己淡忘也以为自己已经淡忘的女孩,那个划破沉寂千
年的深潭却如惊鸿一瞥转瞬不见的影子?
是的,就是她。
我惊愕万分地坐下来,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窥视着她。
我知道“窥视”这个词多么的不雅,可是却实在找不出任何其他的语言来描
绘我那鬼祟的举止。很想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和她打声招呼然后大大方方地和她聊
天,可是一冒出这个念头我就胆怯得四肢僵硬头皮发麻。是的,我不知道她是不
是还记得我,我绝对受不了她漠然冷对的无动于衷。我那浮夸得可以包容一切的
虚荣心让我即使鼓足了勇气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我就这样傻乎乎地坐着。
也许第六感确实存在。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灼热的目光让她感觉到了异
样的聚焦,她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在视线相碰的瞬间,她猛地抖了一下。她还
记得我,我想。
我们彼此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继续看她的书,我继续呆若木鸡地坐着,
一句话也没说。可是,时不时朝我瞟来的一种奇异的眼光却让我内心泛起一种不
知名的波澜。
第二天锻炼完以后,我从书架上随便拣了本书就去湖边。她已经在那了,还
是在看书。我坐下来的时候,她心有灵犀似地突然抬头对我笑了笑,我顿时觉得
整个身体漂浮在空中,迷不知吾所如。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其实也许是我看到她站起来才决
定要走的吧。我们一起沿着湖边的小道往回走。我问她“你每天都来这儿看书
吗?”,她点点头,“你也常来?”我笑着说我几乎每天都来,不过不一定是在
早上。她好奇地打量我手里拿着的书,“你学建筑?”我赶紧低下头,这才发现
自己拿着本《建筑学》,我心里暗笑,这一上午不知道在干嘛,看了半天连看的
是什么书都不知道。我说“不是,我学计算机,随便看着玩的”,她喔了一声。
远远地可以看见宿舍楼了,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问她,“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名字吗?”,她略有一点羞涩说,“我叫方灵,你呢?”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
叫张凡。她的眼中突然冒出几点奇怪的光芒。
“你是不是在校报上写过诗?”她问。
我惊奇于居然有人记得我的涂鸦,点点头说“是的”。
“在晚报上写散文的那个张凡也是你吗?”
“是我。”
“哇,原来就是你啊。我们宿舍的人都看过你写的东西,写得真的很棒呢。”
看着她激动的神色,我很有几分得意,虚荣心膨胀得让我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没什么,无聊的时候写着玩的。”我说。
到了该分手的地方,我说“明天见”,她也笑着说“明天见”。
回到宿舍,牌局还没散。我挤开一个手气不大好的哥们上了台子。说来也真
奇怪,那天我手气奇顺,居然爬出来一条223344556677的大虫子,所有的人都瞠
目结舌,连常健都在旁边嘀咕“这小子今天吃春药了”。几圈以后,对面两个哥
们实在钉不住了,架着我就往外走,说不行不行你小子得请我们吃饭。结果是我
本来就不够丰满的钱包又苗条了许多。
后来一段时间,除了下雨,我每天早上都去湖边装模作样地看书,方灵也几
乎每天都去。我们渐渐熟了起来,可聊的东西也多了。一开始每天只聊十来分钟,
到后来几乎整个整个的上午都在说话,一点正事也不做。我告诉了她我的一切,
她也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我知道了她学中文,家乡在一个遥远的内陆城市。她
是独生女,父母有一点不大不小的权力,已经给她找了个工作清闲福利待遇都不
错的大机关,就等宝贝女儿回去上班了。
有一次提起我们在舞厅初次见面时那个奇怪的男孩,她说那是一个中学同学,
一起考到K大,大二的时候开始追她,男孩追得很辛苦,可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又怕伤他的心,只好随便敷衍着,希望他知难而退。偏偏这男孩又是个坚信水滴
石穿的多情种子,把婉拒当成了考验,激流勇进地下着功夫。方灵说那个晚上她
实在憋不住了,彻彻底底地和男孩讲了她的想法,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她
说男孩哭得很伤心,请求她一起去跳最后一次舞,就在那天遇见了我。后来她觉
得自己好残忍,她们宿舍的人也说她太冷酷,有天晚上实在忍不住了就一个人跑
到湖边哭了一场,正好又遇到我。
听她说了之后我觉得有点内疚,那天对那男孩似乎太粗暴了一点。方灵问我
她是不是真的很残忍,我说没什么残忍不残忍的,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的,强扭的
瓜不甜,如果真要说你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话,就是你该早点跟他讲清楚,不该让
别人陷得这么深。
再后来我们每天见面,有时在湖边散步,有时一块打打羽毛球。我请她吃饭,
她也请我看过几次电影。和哥们们出去玩要带女伴的时候,我就把她捎上。偶尔
也带她去我宿舍打过几次牌。在旁人眼里我们俨然已经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
了,连常健都打趣我说,“你小子终于熬不住了”,我义正辞严地告诉他我和方
灵只是普通朋友,他一脸坏笑。看着他诡秘的样子,有几次我差点想踢他一脚。
我和方灵都明白,我们的关系正处在一个临界点上。我很清楚她在等我说什
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可是我实在不敢说也不能说。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
她,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了。再过三个月她就要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内陆城市,回
到父母身边去过那种舒适安逸的生活,而我却要到离她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去
为生存而奋斗挣扎。我知道说了那几个字之后我能得到几个月温馨甜蜜的时光,
但是我们能有结果吗?我没有信心。也许,一两年以后我能跳槽到她那儿去,她
也可能调到我身边,可这毕竟是一两年以后的事了。我已经不是初恋了,我知道
时间和空间的可怕。这么远的距离这么长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我很
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一旦作了什么承诺就会用一生去兑现的,我不想让自己陷
得太深。其实,象现在这样彼此心里明白,但是表面上不去捅破也许对大家都好。
我们就这样半是朋友半是恋人地相处着,我对她各种强烈的暗示无动于衷。
我知道方灵有些不满,我能理解,换了我在她的位置上也会不满的,说不定还不
满得更厉害些。有几次看着她娇羞可人的神态,我差点就要告诉她我爱她,并且
恳求她原谅我的疏忽怠慢。可是我的理智每每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战胜了即将喷薄
而出的感情洪流,我终于忍住了没有开口。
那年夏天来得很早,潮湿闷热的空气让人烦躁不安。我和方灵在湖边坐得越
来越久,有时太晚了宿舍楼锁门进不去,就干脆出去看通宵电影,第二天再补瞌
睡。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一个月郎星稀的晚上,我和平常一样和方灵坐在小湖边吹着风。我们之间已
经有了种默契,虽然不说话,但是都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
着。夜有点深了的时候,方灵说她有点困了,我说那我们回去吧,她摇摇头,说
就在这儿打个盹好了。说完就把头枕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
我凝视远方的湖面,身旁依偎着方灵温热的身体,凉风拨弄着她的发梢,带
着一股花草的芬芳,轻轻拂到我脸上,痒痒的感觉。我禁不住扭头看她。她的眼
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月光洒在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阵宁静的温柔。
几缕发丝散在额头,我爱怜地把它们拨开,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方灵一下子惊醒了,满脸绯红,眼里象要滴出水似的看着我。我脑子里乱哄
哄的,一把把她搂在怀里,狂热地在她眼上脸上唇上一通乱吻。方灵喃喃地问
我,“你爱我吗?”,我说我爱你,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送她回了宿舍,在回去的路上我仰天长叹。天哪,今天我是怎么了?我那时
常自诩无坚不摧的理智到哪去了?我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再也不
可能只把方灵当作一个关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红颜知己。从吻她,跟她说那三
个要用生命去承受的字时起,我已不再属于自己。可是,我不后悔。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然后就去
找方灵。我在她们宿舍楼下站着等她,手里拿着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们三
三两两地从面前走过,参观野生动物似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的脸有点发烫。
方灵终于下来了,我迎上去,她接过玫瑰就扑进我怀里,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眼神
里漾出的激动和快乐。我沉浸在幸福中,飘飘乎乎地象身在半空,半天说不出话
来。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后面的一段时间我整天和方灵腻在一块,一个小时不见就象过了几个世纪似
的想她想得要死。常健看着我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无遗憾地说人又少了一个。他
说,“你小子变得真快,一个月以前还振振有辞地说在学校里谈恋爱肯定没结果,
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自己成什么样了?一会儿不见方灵就象屁股上扎了钉子似的坐
都坐不下来,你觉不觉得掉价啊?”我说你不懂,这叫情到深处身不由己。
可惜幸福的日子总是如此的短暂,纵使你想尽一切办法恳求它挽留它,它仍
然无动于衷地如闪电奔雷般呼啸而过,一点也不顾及你的怅惘和遗憾。
转眼就到了毕业生离校的日子,最后几天里,我和方灵整夜整夜地不睡。我
们知道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不愿让睡眠夺走我们宝贵的一分一秒。看着她熬红
的双眼,我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和感动。我说一年以内我一定想办法跳槽到你那儿
去,她坚定地说我等你。我动情地把她拥入怀中。
方灵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替她把东西放上车以后,我们俩站在熙熙
攘攘的站台上四目相对久久无言。方灵的眼睛红红的,鼻翼微微翕动,象要哭的
样子。我一把搂住她,旁若无人地吻着她。站台上的人向我们投来惊异的目光,
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方灵带着哭腔在我耳边说“你一定要来看我啊”,我说我
会的,你别哭,你一哭让我心里更难受。她忍着泪,双手抱住我的头,仔仔细细
地端详着我,象是要把我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心里。开车哨响了,我催她上了车。
她从窗口探出头,大声说“你早点来啊”,我拼命用力点头。
列车缓缓开动了,我挥着手在站台上跟着跑。方灵挥了几下手就捂住嘴,她
终于还是哭了。望着远去的车影,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一种苦涩的液体慢慢
涌出眼眶,流淌过我冰冷的面颊,轻轻滑落到干燥的地面。
送走最后几个人,我收拾好东西回家呆了一个星期,然后就到公司报到上班。
我去的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五、六十号人,从事各种与计算机有关的业务,
说穿了就是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比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稍微强那么一点,公司还
有自己的产品,主要面向银行客户。因为进入市场比较早,大公司们还没来得及
插手,所以利润率相当的可观。
培训一个礼拜之后,我被分到市场部。市场部的头也是年轻人,比我早毕业
一年。说起来还真得感谢邓爷爷的政策,这几年各种独资的合资的国营的私营的
公司企业象雨后春笋般纷纷拔地而出,我们这帮年轻人靠着学校的牌子,再加上
专业正吃香,很容易就能找到比较满意的工作,而且公司处在创业期,各种新的
部门不断发芽成长,无形中就给了我们很多升职的机会,而这在前几年是想都不
敢想的。
头扔给我一堆资料,说现在也没什么事,你就熟悉熟悉我们公司的产品吧。
这玩意儿比起大学里的高等数学简单多了,没用两天我就看完了,然后试着用了
用,so easy!看来大学还真是没白念。
看完资料,也没什么其它的事,我就整天在公司里闲晃着。白天看看报纸,
和同事侃侃大山,晚上回去泡电话,和方灵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有时我打过去,
有时她打过来。我们宿舍的电话不能打长途,只好出去打公话,看着计价器上的
数字蹦蹦往上跳,我心疼得直咧嘴。可方灵好象总有说不完的话,我又不忍心扫
她的兴,就耐心听着,有时听着听着自己的话也多起来,计价器就更是刹不住车
了。
和公司里的人混熟了,也渐渐了解了一些内幕。这家公司是两个退伍军人白
手起家做起来的,惨淡经营了几年,现在总算有了点样子,两人也分别当上了老
总和副总。按理说从同一条战壕里爬出来的战友,既是老乡又一起创业,感情应
该很深厚了。可是两人现在居然勾心斗角,在公司里拉帮结伙,搞得整个公司鸡
飞狗跳的,谁也安不下心来做事。
这个世界真是奇怪,有人可以共富贵不可以共患难,却也有人可以共患难不
可以共富贵。仔细想想其实也很正常,艰苦的时候两个人就象一条绳上拴着的两
只蚂蚱,不齐心协力谁也没好果子吃。等到票子房子车子位子都有了,眼前这个
曾经的同志就成了颗定时炸弹,彼此实在太了解了,自己的光荣历史和干过的那
点见不得人的丑事对方都知道,指不定哪天就被捅出去搞得自己一身屎,不把对
方赶走可能连觉都睡不好。
公司里的人也很自然地分成了两派,不同派别的人见了面有时连招呼都不打。
据说起初还有几根墙头草,可是两边都拿他们当外人,哪头都讨不了好,不久就
只好各找一派投诚了事。我们市场部的头是副总的人,部里的人很自然就被划到
副总的阵营里,我也稀里糊涂地成了个小卒子。
混了一个多月,突然有一天头对我们部里的人说晚上开会,而且地点不在公
司里。我感觉可能要出事。到了开会的地方,我四周看了看,全是副总的人。等
人到齐了,副总精神抖擞地上了台,先夸了大家几句,说最近一段时间大家工作
都做得很好。我心里嘀咕,这段时间除了跟那一派的人明争暗斗,好象大家都没
干什么正事。接下来副总声泪俱下地控诉了老总的暴政,说他一再要求给大家加
薪可老总就是不答应,还要给大家增加工作量缩短休息时间,一点都不体恤公司
员工,然后列出了老总的十大“罪状”。我仔细听了听,没什么新鲜东西,都是
偷税行贿之类的,还有就是生活作风腐化。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些事副总自己肯
定也有份,可现在入了他的伙,也就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摇头叹气。最后副总
义愤填膺地说他要辞职自己干,问大家怎么办。几个部门的头都是他的铁杆,率
先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说生是副总的人死是副总的鬼之类的豪言壮语,反正就是铁
定跟着他的意思。我们这些小卒子当然也只好跟着表态,大家都知道自己已经被
贴上了副总的标签,就算留下来也不会什么好果子吃。
第二天在集体辞职信上签了名,大家就呼啦啦跟着副总搬了家。其实副总早
有准备,办公地点已经租好了,各种关节也打通过了,挂了块牌子公司就正式开
张了。新公司和以前那家性质完全一样,做的事都差不多,因为技术部有几个干
将跟了过来,原来的产品换了个标签接着卖。以前申报技术专利的时候就申明了
是老总和副总两人共有的,所以也没什么纠纷。
新老板说所有员工工资照旧,所以我们这些下面的人一点损失也没有。过了
段时间,老板给跟他过来的每个人都升了官,我名片上的头衔是一个大区的市场
代表,负责好几个省的销售。听起来满好听的,象是个工头了,其实就是个光杆
司令,手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把办事处的地点选在K大所在的那个城市,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带上一大摞
公司的资料就上路了。
一下飞机就看到了常健。头天晚上我给他挂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要来做市场,
让他想法给我找个地方先住一段时间。常健的老子是个厅长,家里空着好几套房
子,现在常健自己住着一套。他一听就说没问题,我可以住他那儿,还说反正明
天也没什么事,要来接我。我说好,正好我带了不少东西,自己一个人还不太好
拿。
我到银行开了个帐户,过几天公司汇来的钱就到了。我在离K大不远的地方租
了套公寓,客厅用来办公,里间做卧室。把东西搬过去,又雇了两个人,办事处
就算开张了。
我们公司在这个城市一点名气也没有,初来咋到业务简直不知从何下手。我
托常健弄了本厂商名录,从上面挑出一些可能的客户,然后就象那些挨门挨户兜
售毛巾脸盆的小贩一样,带着资料一家一家的上门推销。这其中的滋味真是只有
自己才知道。对方态度好点的,会先翻翻资料,然后客客气气地告诉你,我们现
在不需要这种产品,你到其他公司问问吧。态度稍差的,随便恩啊几声就把你撂
在一边,好象根本就没看到这么个人。有时候碰到特别恶劣的,整个就把你当贼
似的,先仔仔细细地盘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然后横眉怒目地警告你再不走就叫保
安了。我的心情总是被搞得很糟。
每天晚上跟方灵通电话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向她诉苦,她也很为我难受,
觉得我以前那么傲气的一个人,现在低三下四地给别人装孙子,实在太委屈我了。
有时说着说着她就在电话里哭起来,让我手足无措,后悔不该跟她讲这么多不好
的事,可是到了下一次不痛快的时候,又忍不住会告诉她。方灵老是催我快点跳
槽,其实我也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联系了好多单位,对方都嫌我工作经
验太少,还有就是觉得我刚毕业不到半年就想跳,肯定不安心工作,反正一个愿
意接受的单位都没找到。我心里也觉得很烦,有时甚至想先辞职,直接到方灵那
儿去碰运气,可是又害怕万一到了那边找不到工作,岂不是要靠方灵养活了,我
的自尊心实在受不了。再说我现在这份工作收入不菲,还没落脚点就辞了也有点
怪可惜的,就忍住了,想就这样先联系着吧,说不定哪天就找到合适的工作了。
快到十一月底的时候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客户是一个以前的同学帮忙介绍的,
单子不大,但是已经很让我高兴了一阵。我叫上常健和那个帮忙的哥们到一家比
较奢侈的酒店撮了一顿,觉得又看到了一点生活的曙光。后来客户逐渐多了起来,
一般都比较小,但也有一两个大鲨鱼级别的。老板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了问业
务情况,说我做得很好希望再接再励,最后告诉我公司给我加薪了。
元旦节我去看了方灵。在电话里告诉她我要去的时候她高兴得大叫起来。我
是晚上下的飞机,从机场到旅店的路上,方灵挽着我的手兴奋得象只小麻雀似的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微笑着听她在我耳边唠叨,觉得很开心。方灵带我去她家
吃晚饭,她父母挺慈祥的,对我还不错。方灵前几天就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东西,
让我美美地大吃了一顿。
第二天方灵带我逛了她们那儿著名的一个风景区,然后我陪她上街购物。女
孩子买东西似乎是一种享受,越逛越起劲,可我却累得腰酸腿疼。直到差不多逛
遍了所有的商场,我的两手已经拿不下更多的购物袋了,她才心满意足地说好了,
我们回去吧。大包小包地拿到她家,我坐在沙发上半天直不起身来。
吃过晚饭,我和方灵出去散步。我们走到一个街边公园,在前后无人的角落
里坐下来。方灵紧紧依偎着我,我伸手揽住她的腰,一次次地吻着她。方灵问我,
“你想我吗?”,我说“想,每天都在想。”她说“我不信”,我说“如果不想
你我怎么会天天给你打电话啊?”她说“那是因为你无聊呗”,我傻笑着找不到
合适的话说,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方灵告诉我她们单位有好多人在追她,其中一个还是她们局长的公子。我问
她,“以前打电话的时候你怎么从来没提起过呢?”,她说“我怕你睡不好觉
呀”,我说现在我不一样睡不好觉吗。也许是闻到了浓浓的醋味儿吧,她摇着我
的手说,“那家伙简直就是个衙内,除了追女孩其它什么都不会,你别害怕,我
不会喜欢这种人的。”我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啊?”她转过身看着我的脸,笑着说“你真的不怕?”我没说话,把脸扭到另一
边。方灵咯咯笑着趴在我肩上说“你吃醋了呀”,我又好气又好笑,转身拧了她
一把。她哎哟叫了一声,然后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别担心,我不会看上别人的,
我永远是你的。”
顿时我觉得自己象一只充满了气的氢气球,飘飘荡荡地飞到空中。心里一阵
温暖甜蜜,所有的烦恼忧愁都扔到了九霄云外。我真想对全世界大声呼叫,我是
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凝视着这个令我朝思暮想的女孩,重重地把她搂到了怀里。
三月份我瞄上了条大鱼。这是一家规模很大,在全国各地都有分行的银行。
我有一个同学在省分行工作,他告诉我他们马上要上一个大项目,可能会用到一
种设备,正好是我处心积虑要推销出去的我们公司的拳头产品。这恐怕是我们公
司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的一笔生意了,我大概估计了一下,如果能全部吃下来,
我们公司一年都不用做别的事了。我同学说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和他挺熟的,经常
一块儿喝酒打牌,我就请他帮忙找个借口组织吃饭,开销算我的,事先不透露真
实目的,只说我是个朋友。正好那哥们刚发奖金,就以这为理由到了一家豪华餐
厅。
负责人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姓薛,官衔是处长。我同学给我们互相介绍
了一下,说我闻薛处长大名仰慕已久,今天正赶上这个机会就把我叫来一块儿聊
聊。大家先天南海北地胡吹一气,然后开始喝酒。几杯五粮液下肚之后,薛处长
话开始多起来。他先是慈祥地问我是哪儿人,成没成家,在哪儿高就,然后对我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地区市场代表大加赞赏。我当然不能揭公司老底,只好谦虚地
说过奖过奖,机遇好而已。薛处长一听更来了精神,拍着我肩膀说年轻人不但有
本事还知道谦虚,真是难得的人才。可能酒上头了,我觉得脸有点烫。
酒过三巡,我说最近工作好忙,客户太多跑不过来,累死了。哥们马上心领
神会,说那是因为你们产品好,客户多能多赚钱是好事啊。薛处长有点好奇地问
我们公司生产什么,我乘机把我们的货色狂吹了一通,把其他公司生产的类似产
品糟蹋得不成样子,哥们也不失时机地在旁边给我煽风点火。薛处长听完沉吟了
一会儿,说他们有个项目可能需要这种产品,不过刚报上总行,能不能批下来还
不一定。我说那没关系,明天我给您送份资料来,您先看着,以后需要的时候我
们再慢慢谈。
第二天我给他送去一套产品介绍,回头给老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这两天
的收获。老板一听声音就高了八度,连声说干得好干得好,一定要和薛处长拉好
关系,争取把这个单子拿下来,并且许诺说搞定之后公司奖励我一套房子。
此后一段时间我经常有事没事地去找薛处长,一起吃个饭,打打保龄之类的,
当然是我掏钱。混熟了之后他开始亲切地叫我“小张”,我也老实不客气地称呼
他“老薛”,这样显得近乎。老薛打保龄瘾头奇大,我们普通人一次打个两、三
局就差不多了,平时不怎么锻炼的人回去还会觉得手疼,可老薛一打就是七、八
局,一点嫌累的意思都没有。那时候保龄球在国内才引进不久,还属于真正的贵
族运动,全市只有一个场子有那么四、五条标准球道,价格当然贵得惊人。虽然
这类交际费用公司给报销,可每次买单的时候,看着那奢侈的数字我还是会觉得
肉疼。老薛的女儿也在K大念书,正准备出国,我就到处托人弄来复习资料交给
老薛,他也全收下了,后来家里有什么事的时候也经常叫我去帮忙。
老薛很清楚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有时他也会吐露一点有关
这个项目的风声,从他说的来看,估计项目批下来的问题不大,但不妙的是现在
有一家巡洋舰级的大公司在和我搭的这条小渔船竞争,双方实力太悬殊了,我这
边唯一的优势就是我和老薛现在关系还不错。但这种事谁又说得清呢?我会从老
薛下手,对方同样也会,说不定给的好处还更多。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商品社会里,
在自己的切身利益面前,谁还会把“朋友”这两个字真正当回事呢?何况我和老
薛其实只能算酒肉朋友。我很担心。
有时我直言不讳地跟老薛说“老薛,咱们该算朋友了吧,以后有什么好处的
时候别忘了我张凡啊。”老薛总是一脸笑意拍着我的肩说“那当然,咱们的交情
还用得着说吗,只要你老弟别忘了哥哥就行了。”虽然我知道这其实只是走过场
的台面话,但还是稍微放了点心。
四月底的时候我回了趟总部,去了大约一个礼拜。回来之后接到哥们的电话,
问我哪去了,说到处找不到我急得要死。我问什么事,他说好象行里已经跟巡洋
舰签了。我一听吓了一跳,说怎么这么快,我走的时候不是还没批下来吗,他说
具体情况他也不大清楚,让我找老薛面谈。
我赶紧给老薛挂了个电话,约他晚上吃饭。老薛一见到我就热情地问寒问暖,
说上星期想找我打球但我手机一直打不通。我一听就知道他在说瞎话,因为我一
直带着手机,就怕他万一有事找我。我不想让他下不来台,就说上星期我回了趟
公司,手机撂在这边可能没电了。他说哦,估计也是这样。等菜上齐之后,喝了
几杯酒,我问他那个项目现在怎么样了。老薛有点尴尬,沉默半晌之后他说上星
期刚拿到总行的批文,找我找不到,行里领导又催得紧,就和别人签了。
当时我就想把桌子掀了,心想都这份上了你还骗我,不是把我当弱智吗。转
念一想,也犯不着和他破脸,这个关系以后说不定还有用。我就说看来今年本命
年,我运气是不大好。两个人都笑笑,开始聊别的东西,不再提这件事了。
第二天打电话告诉老板,老板很失望,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后来老薛可能觉
得有点过意不去,就给我另外介绍了几家客户,帮我做成了两三笔生意。我和他
还是象以前一样经常来往,不过现在是轮流买单了。
办老薛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开始意识到我们公司的前景有点不妙了。以前我
们能打出一个市场,主要是因为看风头看得好,在大公司还没有插手的时候我们
就有了自己的东西。可是现在这个市场的利润越来越大,大公司们已经不甘坐视
了,也纷纷推出自己的产品,这样一来我们立时就处于下风了。因为他们的实力
比我们雄厚得多,无论是技术支持、销售体系还是已有的顾客基础,我们都比不
过别人,何况他们还会拿出巨大的、远非我们所能及的财力在各种新闻媒体上大
做宣传。我认为我们在这种产品上已经收获不小了,应该在大腕们的广告铺天盖
地而来之前趁早转向,寻找其它有利可图的卖点。四月底回总部的时候我把自己
的想法跟老板说了,老板很不高兴,说我们已经占了先机,那些大公司再厉害也
比我们来得晚,这方面的经验肯定不如我们,还警告我以后不要再动摇军心。
老薛的事完了之后我接到两个单子,客户需要的是一种用于公路交通的设备。
其实我们公司的技术完全可以应付下来,只要对我们已有的那种产品稍加改造就
行了。不过我担心老板不愿意在这么小的生意上花功夫,就交给一个朋友的公司
去做,我作为中间人提佣金。那时候我还挺傻的,觉得只要自己在公司干一天,
就该给公司出一天的力。我把钱全部从公司的帐上走,实际上相当于公司接下来
订单再转手出去给别人,我自己一分钱没拿。月表交上去之后,老板发现这个生
意居然也能赚钱,就打电话把我召回总部,说我干得很好,以后这方面的事公司
专门成立一个部门来做,我就不用管了。我很失望,因为新部门成员名单上没我
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没有得到提升,而且老板根本就没提这两笔生意该给我分多
少钱。后来想想,反正我一直在联系跳槽的事,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走人了,也懒
得和他计较。
这几个月我还是经常给方灵打电话,不过没以前那么频繁,她打来的电话也
少多了,有时候我打过去四、五次她才打过来一次。电话里她的话比以前少多了,
好象没什么可聊的,最多十来分钟就挂了。我因为被业务上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也没去多想,觉得常打电话可能确实没多少东西可说吧。
有次方灵说她爸给我找了个单位,问我去不去。我问了问具体情况,是个人
浮于事的大机关,工资既低又没有升迁机会,我就说算了,以后再说吧。我自己
也一直在和她那儿的几个公司联系着,对方对我开过去的履历和我工作后的业绩
很感兴趣,不过说还需要了解进一步的情况才能确定要不要我,以及其它一些具
体的细节。我把这些都告诉了方灵,她说“你抓紧一点呀”,也没多说别的什么。
每天晚上一个人呆在公寓里的时候,我就禁不住想起方灵。让我饱尝相思之
苦的女孩,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坐在舒适的家里看着电视吗?你的手边是不是
放着一杯你最爱喝的清咖啡呢?你知道我在想你吗?我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就象
一个初涉爱河的孩子般幼稚可笑,可是又总是忍不住要去想。最多再有几个月,
我就要到她身边工作了,可以每天见到她美丽的容颜,可以每天分享她的欢乐和
喜悦,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啊!我在甜蜜的幻想中拖着疲惫的身躯沉沉睡去。
到了六月中旬,我接到方灵那儿一家公司的通知,说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了
解,对我很满意,希望我尽快去面试。直接和我接触的一位姓王的主管还另外附
了一封信,告诉我面试其实只是走走形式,公司里已经同意要我了,让我不用太
担心。
我心里一阵狂喜,联系了这么久,总算有结果了。当时我就想给方灵打电话,
可是转念一想,今天星期一,她现在正在上班,这时候打过去她可能不大方便,
干脆等我定下去面试的时间以后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
我把手上的业务排了一下,把星期五的工作往前后挪了挪,准备那天去面试,
然后周末正好可以和方灵一块儿玩两天。我告诉那边的公司,说我星期五去面试。
王主管接的电话,说很好,然后又嘱咐我不用担心。我说谢谢您关心了,他说哪
里哪里,以后都是同事,应该的。
那天我心情极好,办什么事都觉得很顺很利索。第二天我写好一份辞职信,
放在抽屉里准备面试回来用,然后订了星期四下午的机票。晚上往方灵家打电话,
打了好多次都没人接,我想算了,明天再说吧。
很多事真是象小说一样的凑巧,巧得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敢相信,好
象是做了一场梦。星期三下午,就在准备出发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白色的信封,娟秀的字体,我能认出是方灵的笔迹。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
清是什么感觉,既不是好也不是不好,很茫然很迷惑。和方灵认识一年多了,除
了在生日和一些特别的日子互相寄过礼物之外,我们还从来没有正二八经地给对
方写过信,一直都是用电话联系的。以前也想过该写写信,彼此感受一下情书的
滋味,可是一想到邮寄的延迟和书写的费事,就忍不住还是利用虽然有点庸俗但
是却可以双向交流的电话了。
我忐忑不安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 张凡,你好,
很久没有给你打电话了,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还是过得很辛苦。以前劝你不要
让自己那么累,你总说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以后有好处。也许你说的还是有些道
理的吧,不过我希望你能过得轻松快活一点。
今天给你写信,你肯定会很惊奇,毕竟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互相写过信。我想
你看了这封信以后也许会有点不舒服吧,但是我还是必须这样做。写这封信之前
我想了很久,很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我觉得还
是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样也许对我们都好。
我曾经很真诚很投入地爱过你,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我喜欢上了另
一个人(原谅我不告诉你他的名字,因为即使告诉了你你也不认识的)。我知道
这一切对你来说真的很残酷,我能感受到你是在用心爱着我的,我不想伤害你,
可是如果我再隐瞒下去,我会受良心的谴责的。
你一直对我很好,我真的很感激你给我的这份感情。可是,我们会有结果吗?
以前作学生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时间和空间没什么好怕的,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你知道吗,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一下子离开了你,离开爱我宠我的人,每天上
班,和一群陌生的人在一起,我心里好失落好难受,好想回到学校,回到以前我
们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爸爸妈妈虽然也很爱我很关心我,但是他们给我的不是
我希望得到的那种爱,不是那种温馨的感觉。每天我都生活在空虚和痛苦中,唯
一的安慰就是晚上能和你通电话,可是,电话毕竟代替不了活生生的人啊!!那
时候我好想跟你诉诉苦,可是每次都觉得你工作得不开心,我想在这种时候我应
该安慰你,不应该再让你分担我的痛苦,就一直忍住不说。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渐渐地有时候有事也不想说了。元旦你来的时候我好高兴,那是我那半年里最开
心的几天了,可惜我们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你知道吗,我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我也需要在寂寞的时候有人能给我一
支温暖的手,给我一个可以依靠的肩,可是,我们隔得太远了。真的,我不需要
你飞黄腾达,不需要你挣多少钱有多大的名气,我只希望你能陪着我,能够象以
前一样每天宠着我。你为什么不能到我这儿来工作呢?也许这边的工作很难发挥
你的才华,也没什么前途,可是这样我们可以在一起呀!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自私,
你很有才华也很有事业心,如果机遇好你会发达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你就不能和我一起过平淡一点但是充满温馨甜蜜的生活吗?
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周围有好多人在追求我。那时侯我心里只有你,对他们
根本看不上眼。可是,我也是人啊,我也需要有人能在我寂寞的时候陪我说话,
在我伤心的时候安慰我。他一直在关心我,虽然以前我一点好眼色都没给过他。
后来我和他熟了,也经常一起出去玩,我发现他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好得多。时间
长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开始喜欢他了。我很害怕,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不知道
如果放纵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后来,我拒绝和他一起出去,可是没有多久我
就忍受不了自己那种寂寞的感觉,又和他一起玩了。我太软弱了。
我想让自己做一个决定,是继续等你还是接受他。可是我觉得好难好难,我
真的深爱过你啊。你记得我爸爸给你联系过一个工作吗?那是我央求他的,是我
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我知道那个工作并不适合你,你不会愿意的。可是我还是
祈望出现奇迹,希望你能为了我答应下来。如果你接受了那份工作,我会只把他
当一个普通朋友的(在此之前我和他只是朋友),因为我能看到你就要来了,我
的生活有了希望。可是,你没有接受。真的,有时候我觉得你爱你的事业胜于爱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可是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如果要等你需要等到什么时候,时间真的太可怕了,我害怕自己的
青春全部花费在漫漫无期的等待上。你为我想想,如果我等了很久以后,你不爱
我了我怎么办?!这么长的时间,这么远的距离,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总
之我接受了他,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全,因为他就在我身边,我能把握住他。
我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你,这也不是说句对不起就能弥补得了的,可是我实在没有
别的办法。
你是个很优秀的男孩,比他更优秀,真的,你的才气和那种特别的自信都很
引人注目。说这些并不是在安慰你奉承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丢掉了自
己,如果那样我会终生遗憾的。你会找到更好更适合你的女孩的,忘了我吧。
多保重。
方灵
××年××月××日”
刹那间我的胸口象是被重重一击,打得我透不过气来。一阵头晕目眩之后,
我镇定下来,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把信读了一遍。
我深爱的人,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吗?我不敢相信,一点都不敢相信。可是
我又不能不相信,那几张白色的信笺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不可辩驳的真实。我已经
记不起那天后来是怎么度过的了,我的记忆在这儿出现了一段空白。
我还保留着一丝幻想。我觉得从方灵的语气来看,她还是爱我的,只是因为
我让她等得太久,她有点绝望了。如果我马上到她那儿,亲口告诉她我就要来了,
也许她会重新接受我的。我知道这只是自己一相情愿的奢望,可是,只要她的心
能回来,其他的一切我都不会在乎的。我太爱她了。
我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接受方灵的父亲介绍的那份工作呢?难道我真的爱事
业胜于爱她吗?为什么非要到快失去的时候才发现其他的一切和她比起来都是那
么的无所谓?!唉,方灵没有错,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悲剧,也怪不得别人,只能
怪我自己没有更好地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登上飞机,望着弦窗外如我的心情般灰蒙蒙的天空,我
觉得郁闷得有点窒息。
一下飞机我就直奔方灵家,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我摁响了门铃。我感觉到
猫眼后有一双眼睛注视了我很久。
门开了,方灵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和半年前相比她看
上去没什么变化。“是你啊”,她惊讶地说。
“是我”,我说,“这儿有家公司要我了,我来面试,顺便来看看你。”她
哦了一声,把我让进客厅。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方灵端来一杯咖啡,我说谢谢,她微微笑了笑,在我
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会儿我要出去,你不能坐太久”,她说。我不知道该
说些什么,本来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却好象堵在那儿,不知从何说
起。方灵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
我端起杯子浅浅地呷了一口,小心翼翼地问,“你信上写的是真的吗?”她
没有说话,轻轻点点头。
我的心沉了下去,视线一阵模糊,一种浑浊的液体夺眶而出,重重地砸在咖
啡杯里。我强忍着泪,用颤抖的双手把杯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我抬头注视着她,“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马上就要来这儿工作了。”她坚
定得让我觉得有点害怕地摇摇头,“晚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
她看着我,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两颗不同轨道的星星,可以相遇但是永远不
可能重合。”
我噙着泪,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方灵看了看表说“我要走了。”我扶着沙
发扶手慢慢站起身来,用一种我自己都听认不出的嘶哑的声音说,“多保重”。
她点点头,“你自己也多保重”。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门,一不小心撞在门框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遍彻全身。我回过头,方灵漠然地看着我。
离开方灵家,我在街拐角靠墙站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看见方灵出门,
挽起路灯下一个高个青年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望着他们渐渐远去,泪
水不争气地顺着我的面颊潺潺而下。
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面试了,给王主管留了个言说我临时有急事,明天去不
了了实在抱歉,告诉他以后有事再联系。然后我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在那儿
熬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我告诉雇的那两个人今天没什么事了,让他们现在就开始过周末。回到自己
的房间,我拿出方灵的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种撕心裂肺千刀万剐的
感觉在身体里奔涌流动。我颤抖着点燃火机,白色的信笺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中化
成空气中飞扬的灰烬。我狂笑着把火机摔到墙上,炸出的碎片打得脸生疼。我冲
进盥洗室,打开龙头一头扎进水池。冰凉的水在耳边激起阵阵轰鸣。抬头看着镜
子里模糊的影子,我一拳砸了过去。玻璃屑划破皮肤泛出鲜红的血,裂开的镜子
映出好多个摇晃的影子。我啜泣着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我整整昏睡了一天,既不吃也不喝,虽然也觉得渴觉得饿,可是却连爬起来
的精神都没有。我就这样躺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到了半夜,我强迫着让自己下
了床,找出两袋方便面就着开水吃了,然后从冰箱里翻出几瓶啤酒,把自己灌得
烂醉。
浑浑噩噩地过完周末,雇的那两个人星期一来的时候,我表面上已经很正常
了,虽然心里仍然乱糟糟的象有好多只猫爪子在抓。那段时间业务不多,我也没
心思去弄,整天什么事也不想做,就这样有日没夜地过着。
过了几天,老板来了个电话,要我回公司一趟。我就没精打采地去了。见了
我之后老板很严肃地说,这几个月我负责的地区销售情况不大好,公司已经决定
给我减薪百分之三十。我知道他这是在挑我的刺,前几次我给他提意见他一直耿
耿于怀,觉得我降低了他的威信,又不好明着炒掉我,就来这一手。这几个月本
来就是我们的销售淡季,其他地区情况也不怎么样。我心里正烦着呢,火气一下
窜上来,我把带回去的东西往桌上一摔,“你他妈别跟我来这套,我知道你是什
么意思,不就是因为给你提过意见吗?我不干了行吧?”“可以,你去会计那儿
把工资结清,再跟小孟把业务交接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说。原来接替我的人都
已经定好了。我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我把小孟带到办事处,跟他交待了一遍帐目之类的事情。然后把自己的东西
收拾成两个包,背在身上出了门。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先是失恋,然后是失业,所有
的倒霉事都集中在这几天发生在我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仰头向天长长地
叹了口气,感到一阵无助和悲凉。
我给常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失业了,要去他那儿住段时间,常健惊奇地
问怎么回事,我说见面再细谈吧。晚上我带着东西到了他住的地方,一见面常健
就搂着我的肩膀问“到底怎么了?”我黯然地告诉他,方灵和我吹了,老板把我
炒了。常健发了会儿呆,然后说“走,我们喝酒去。”
我跟着他到了附近一家装饰得很有情调的酒吧,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一
杯接一杯地往下灌啤酒。突然我忍不住哭起来,常健一看吓坏了,他知道我比较
爱面子,赶紧把我们桌上的小灯关了,让别人看不见我。我小声哭了一会儿,呜
咽着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常健沉默良久,慢慢地说“我知道你其实主要是为了方
灵才这么难受的,想开点,方灵是个好女孩,但是好女孩不是只有方灵一个。”
我摇摇头,颤抖着拿起一支烟,常健替我点上火。刚抽一口我就被呛得一阵咳嗽,
觉得胃里好难受。常健说我们喝酒,我把烟扔了,和他碰杯猛喝起来。不知过了
多久,迷迷糊糊地记得我吐了一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常健在旁边关切地看着我。
我挣扎着坐起来,他递过来一杯水,我一口气喝了下去。常健问我好点了吗,我
点点头。他说以后你准备怎么办?我说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我在常健那儿住了一个多星期,每天都躺在床上,偶尔出门买一堆酒回去猛
灌,然后烂醉如泥地蒙头大睡。有时候常健指着我怒吼,“你还配叫张凡吗?看
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都觉得丢人,你还活着干什么?!”我知道他是在激我,
也不去理他。
我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再也不会有忧愁有烦恼。可是
总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到了该给家里打电话的日子,我昏昏沉沉地拨了号码。听
见老爸的声音,我嘶哑着说最近我要出趟差,可能会很长时间不跟家里联系,让
他们别为我担心。然后说这段时间可能不往家里寄钱了。老爸在电话那边关切地
问“你怎么了,声音这么哑,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没有,可能是电话线路问
题吧。”他说“那就好。”停了一会儿,老爸说,“你不用给我们寄钱的,我和
你妈都有退休工资,已经够用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自己要会保重,把生活过好一
点,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就安心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挂了电话,我想,我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就算不为自己,只为了这些关
心我爱护我的亲人朋友,我张凡也要好好地活出个人样来。
常健回来之后我告诉他,我活过来了,麻烦他给我介绍个工作。常健盯着我
看了半天,重重地拍我的肩说“好样的,你还是张凡。”然后请我出去大吃了一
顿。
常健他们厅这几年办了不少企业,常健打着他爸的旗号把我介绍到其中一家
搞计算机产品的公司。经理姓杨,以前是厅里的一个科长。我去上班的第一天杨
经理就和颜悦色地问我常厅长身体怎么样,我知道他是在刺探看我是什么背景,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和常健的关系,这样如果混得好是我自己的本事,混不好也不
会给常健父子丢人。我说我不认识常厅长。杨经理有点失望,又问我和常健关系
怎么样,我说常健我见过几面,是我一个同学的朋友。他哦了一声,架子马上端
了起来,吩咐我找市场部的人详谈。
我的工作还是做市场。这家公司开张一年多,主要是通过香港进口计算机部
件,然后组装成整机销售。现在搞这种生意的公司多如牛毛,竞争相当的激烈。
除了个别找上门来的顾客之外,销售渠道主要是靠做市场的人出去拉客户。我还
和几个以前的客户保持着联系,就去找他们试了试,居然出乎我意料地做成了一
笔不算太小的生意。杨经理大喜过望,+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张不错不错,
现在开始你就算正式员工了,以后好好干,公司决不会亏待你的。”
很快我就自己租房子,从常健那儿搬了出来。常健告诉我这家公司挂靠在厅
里,可以以厅里的名义分房子,我说那我就这样呆着吧,现在自己买房也根本买
不起,这算给自己一个盼头吧。
我整个心思都投在了工作上,整天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跑,一家客户一家客户
地磨嘴皮装孙子。我知道我是在用工作麻醉自己,我害怕让自己闲下来,害怕想
起方灵时的那种痛苦。可是无论我怎么拼命给自己找事做都总有填不完的时间,
一坐下来,那个白色的影子就象幽灵一样不断啮咬着我的心。我痛恨时间那种残
酷的一视同仁,为什么每天要有这么多时间?为什么不能少给我一点把我的匀出
去给那些幸福的人?我拼命不让自己去想方灵,可结果却发现这只是徒劳的挣扎。
我整天不让自己闲着,有时候客户自己有事我也去帮忙,渐渐地和一些客户
成了朋友。通过他们的引荐介绍,我手上的客户越来越多,业务也越来越好做。
有几个月我一个人的销售份额就占了全公司的三分之一还强。杨老板把我提到市
场部主管的位置上,还给我加了薪。现在我的收入比以前更高了。有时候碰到熟
人,他们说你混得很不错啊,我只是笑笑。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在林荫道上闲逛,有时不知不觉就走进K大校园,
来到湖边以前常去的地方。我点上根烟坐在石头上,享受着清凉的夜气。有次听
到不远处有人低声背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由自
主地想到方灵,鼻子一阵发酸。
十月的时候,在外地工作的李翔和陈坤出差回来,大家一起聚了聚。李翔当
学生的时候专业就很强,现在在一家幸福500里排名很前的美国公司工作。我们
说你小子现在属于洋买办了,喝我们中国人民的血你安心啊?他无可奈何地说什
么买办,就是给老外打杂的,公司里真鬼子假鬼子一大堆,我们这号土包子一点
地位都没有,要不是工资高的话我早走人了。
大家稀里哗啦碰了杯,互祝升官发财之后酒到杯干。然后一通胡聊,说着说
着就扯到我身上来了。李翔说你现在也算混得不错了,该找老婆了吧?其他几个
人也跟着起哄。我说早着呢,老婆的八字还没开始写呢。李翔说以前你不是和一
个叫方灵的挺好吗?我黯然说早散了。李翔说你还是老样子,眼光太高。我说不
是什么眼光高,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事急不来的,是我的就跑不掉,不是我的拉
也拉不住。李翔说张凡你好象有点变了,以前你可是豪气万丈人定胜天的,现在
怎么这么宿命啊?我摇摇头,喝了口酒。
陈坤把话头接了过去,他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是个小混混,什么都不会也什么
都不学,成绩又不好,毕业的时候实在找不到工作就拣了个系里没人看得上眼的
特区小公司,不曾想这家公司老板有后台,被政府扶着一下就上去了,如今不但
规模很大而且名声也不小。陈坤因为去得早,在一堆高中生专科生里他的学历算
得上鹤立鸡群,随着公司的膨胀他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如今居然当上了副总裁。
陈坤说“张凡说得没错,很多事情真是只能认命。大家都是兄弟我也不怕不
好意思,和你们哥几个比起来我就是狗屁不通,当初差点连工作都找不到。可是
如今稀里糊涂地混得比你们谁都好,这不是命是什么?”大家心里知道是这么回
事,嘴上还是说哪里哪里,那是你有眼光机会抓得好。陈坤说咱们谁跟谁啊,这
么多年的兄弟了少来这套,喝酒喝酒。
喝着喝着大家的牢骚都出来了,说如果重新回学校念书该多好啊。可是谁都
明白,已经进了这个染缸,就算再回到塔里也不可能静得下来了,心态早就变了。
以前的日子已经远去,就象风中摇曳的烛光,即使它美得让你留恋,可是总有燃
尽的时候,任凭你想尽一切方法也不可能再把它捉回来,顶多只能在心里留下一
点淡淡的惆怅。
过了年,厅里有几幢宿舍楼竣工,我们公司分到了五套。按以前的规矩是依
职务和资历从上往下排,老板和几个副经理早就有房了,部门主管里除我之外还
有两个去得比我早的人没房子,再加上两位年资特别深的老同志,我想这第五套
无论如何也该是我的了。部里的年轻人也嚷嚷着要我请客,我说你们先别急,等
我拿到钥匙肯定请你们,不过到时候可得去给我帮忙,谁也不许偷懒。小子们满
口答应,说放心,你张主管的事不就是我们的事嘛。
我没找常健,虽然知道只要他出面给杨经理挂个电话,房子的事肯定就搞定
了,但那时我还比较迂腐,觉得靠别人只能说明自己没本事,何况这次的房子基
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也犯不着去麻烦常健。我就静候佳音似地等着。
三月中旬,公司公布了分房名单,其他两个主管和那两位老同志都榜上有名,
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我也觉得很正常。可是我的名字却被徐芳挤掉了。她是杨经
理的秘书,专科生,刚来半年就和他打得火热。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心想我为
公司出了这么多力,结果还比不上个小秘啊?我气冲冲地闯进经理室,杨老板一
见我就面带愧色地说小张实在对不起,我知道你肯定有意见,晚上请你吃饭我们
再慢慢谈。我看他态度还算好,就同意了。
晚上到了家餐厅,杨经理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诉苦,说他被徐芳缠上
了实在甩不掉,徐芳逼他离婚,可他又舍不得老婆孩子。徐芳说不离婚也可以,
这次的房子必须给她一套,要不就让他身败名裂。杨经理说我实在没办法,也只
好这样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气,我求你了,兄弟你这次就吃点亏,以后我一
定想法补偿你。然后他誓天咒地地说下次的房子绝对先给我,还说马上就给我加
薪。我实在看不惯他那副德性,心想你花天酒地地玩女人现在玩出火来了吧,活
该!可是看他样子又觉得挺可怜的,我说这次的事就这样算了,以后你自己注意
点。他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一口一个兄弟我谢谢你了。我心里一阵恶心,这种
垃圾居然和也我称兄道弟!
第二天我装得没事人一样,杨老板见到我样子有点尴尬,我什么也没说,过
了些天他也正常起来了。月底的时候我看了看工资袋,果然给我加薪了。
公司有点业务在方灵那个城市,我把这个活揽了过来,去那儿出了几趟差。
每次都没多少事,两三天就弄完了。我谢绝了客户的邀请,每天晚上独自来到离
方灵家不远的一个露天茶座,要上一听啤酒,看着街边参差的树木和漫步的行人
品尝着自己的寂寞。可能我的举止比较奇怪,服务小姐记住了我,每次都把我引
到一张无人的小桌,然后不用吩咐就直接送来一听我常喝的啤酒,我心里有一丝
感激。有次坐在出租车上,看到窗外一位白衣女孩袅袅婷婷地走着,背影象极了
方灵,我鬼使神差地叫司机停车,跟在她身后走了好远一段路。到一个无人的巷
子里,女孩发现了我,惊叫着跑开。我自嘲地傻笑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怎么这么
发神经,象个花痴似的。
我知道方灵的影子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心里,任我如何鞭笞抽打削剥撕扯都挥
之不去斩之不绝。我斥责自己的软弱,希望能如健忘症般忘却一切,可是苍白的
记忆却一次又一次地嘲笑着我那无济于事的悲叹和彷徨。我不得不承认,原来自
己竟然是如此的怯懦无能。
四月底我接到一个客户的电话,说晚上请我吃饭。这是我手上的一条大鱼,
我没问有什么事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客户姓林,是一家一百多人的公司的老板。我做过他几笔生意,也有过些私
人接触,对他的背景稍微知道一点。他是文革前出生的,家庭成分不好,六十年
代跟着父母偷渡到了香港,父母做些小本生意,很早就都去世了。他做过街头的
小痞子,到当铺当过学徒,后来进了和记黄埔的一个堂口学生意,自己慢慢攒了
笔钱,有了爿小门面。改革开放后他马上把香港的资产折现,回到大陆以港商的
名义开了家公司。因为有魄力,眼光准下手快,公司很快就做大了,资本也比他
回来时翻了好几番。如今他戴着“爱国实业家”的帽子当上了省政协委员,和上
面的头头脑脑们关系很好,正在春风得意准备大干一场。
见面不久林老板就开门见山地说想请我到他的公司做事,我一点心理准备都
没有,楞了一会儿。我说“你应该知道我的情况,我现在混得还算过得去吧,还
没想过要换档呢。”他笑笑,“你的情况我很清楚,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你。”我
吃了一惊。他接着说“上个月本来你该分到房子的,结果被一个女人挤掉了,对
吧?”我喝了口酒,点点头。他说“你为公司做了那么多事,结果还不如个出卖
色相的女人,你就一点都不动气?”我说“下次分房就会有我的了,现在我又没
老婆,也不急。”林老板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说“你倒是挺想得开
的。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你来我这儿干,我让你做市场部经理,而且马上送你一
套房子。”然后他开了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年薪数,虽然我的收入已经相当高了,
可是还是有点瞠目结舌。
我说“你出的条件好象太优厚了点吧,我值吗?”林老板笑了,说“我知道
你这个人很谨慎。跟你明说了吧,我原来那个市场部经理干得太差,被我开掉了,
我觉得你是很合适的人选,所以今天请你来谈谈。”我说“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合
适的人选?”他想了想,笑着说“你到我那儿来跑单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相当厉
害,后来我一直留意你的情况,发现你做市场很有悟性也很有耐心,而且你懂技
术有经验,又能说能写,这还不够吗?”我笑起来,说“你太抬举我了,说实话,
你开的价码很诱人,不过现在我这份工作可是很有保障的,万一我去你那儿一不
小心被你开掉了,我不亏大了吗?”林老板也笑了,“不管怎么样你肯定不会吃
亏的,我不但送你一套房子,而且先开给你一年的薪水,不管你做没做满一年,
这笔钱都是你的。我知道你事业心很强,我会给你充分的权力,你有什么想法都
可以做,单这一点就比你现在强了吧?你是聪明人,你会想明白的。”
我告诉林老板过三天我给他答复。其实我心里已经同意了,只是为了抬高一
下自己的身价。林老板的条件出乎我意料的好,就算我干一年就走人,这笔年薪
也已经抵得上我现在干好几年的收入了。更何况林老板是个做事业的人,在他那
儿干好了是真能满足自己成就感的,这比现在这个公司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
三天以后,我告诉林老板我决定给他干。林老板很高兴,说你马上就可以来
领钱拿钥匙。我说我要把这边的事结一下,可能过一两天再来。他说没问题,来
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告诉杨经理我准备辞职,杨经理假惺惺地挽留了几句,然后说“小张你前
途无量,我虽然不想让你走,可是又不敢耽误你的前程,呵呵,只要你以后别忘
了我老杨就行了。”我说不会不会。我知道他一直害怕我用他那点丑事要挟他,
心里巴不得我走。这样也好,省了不少麻烦。
第二天我到林老板那儿领了一年的薪水,拿钥匙去看了看房子。房子相当的
不错,面积和结构都很让我满意。我按自己的喜好请人装修了一下,一个月之后
就住了进去。
搬家不久常健就带女朋友来看我,女孩叫刘露,挺漂亮的,刚从K大毕业,分
到常健他们科,以前我见过几次。刘露一进门就大叫“张凡你现在越来越不得了
了,房子这么漂亮啊。”我笑着说我打了这么多年游击,也该转正规军了吧。常
健也笑了。我带他们四处看了看,刘露嘟着嘴,扯着常健的胳膊说“常健你也下
海吧,每个月拿那么点钱怎么养活我啊?”我见常健一脸无奈,赶紧说“刘露这
你就错了,我哪能和常健比啊,我现在不就是个打工仔吗?老板哪天说不要我了
我就得走人,搞不好饭都没吃的。常健年纪轻轻的就科长了,又有老爷子罩着,
以后升处长、厅长不都是坛子里面捉乌龟的事吗,我还指望他当上国务院总理了
给我派个大使当当呢。”刘露一边说“张凡你这破嘴就会胡说”,一边忍不住抿
嘴笑。我和常健也笑起来。
林老板的公司主要从事高科技产品的开发,各类部门相当齐全。技术部负责
人魏风也是K大毕业生,比我高几届,应该算师兄了。这人技术上很厉害,事业
心也很强,搞开发的时候经常和手下人一起加班加点地熬通宵,是公司里一根顶
梁柱。我一到就和他认识了,因为都是K大出来的,共同语言比较多,有时下班
之后还一起闲扯,关系处得很不错。我说以后我们要多通通气,弄几个拿得出手
的东西来。魏风很高兴,说早就这样想了,以前那个市场部经理技术上一窍不通,
根本和他说不到一起去,你来了我们可以大干一场了。
市场部有三十多号人,我到了之后先观察了半个月,发现问题很多。主要是
因为这帮人都不是搞技术出身的,做高科技产品市场简直象是小贩在卖黄鱼。只
管把东西塞出去,根本不注意客户的反馈信息,公司很多产品都附加了客户不需
要的功能,而为了和其他公司竞争,又必须把价格维持在与别人生产的没有这些
多余功能的产品相似的价位,这样一来不但价格战打不过别人,利润率也平白无
故地低了很多。而且他们不怎么重视小客户,眼睛只盯着那些可能下大单的顾客,
公司现在根本就没有一个能成气候的客户群。我很清楚,如果没有一定规模的客
户群,那些大客户是很难保持下去的。更何况如果把小客户做好了,他们往往会
自发地给公司做宣传,而这种宣传的效果要比自己做广告好得多。
我把这些问题和自己的想法跟林老板说了,林老板说你放手干吧。我召集市
场部的人马开了个会,在会上我说从今以后每个人每周至少要花两天时间去拜访
以前的客户,看看他们对我们的产品有什么反应,更重要的是看他们现在需要什
么。另外每人每周必须交给我一份工作报告,写清楚这周做的事,收集到的信息,
以及下一步的计划。我知道刚开始时部里肯定会怨声载道,可这是没办法的事,
万事开头难,过段时间大家习惯了也就好了。
我的工作量剧增,不但自己要拜访客户,还要经常熬夜看报告。有时候觉得
好累,可是想到自己在这个位置上,拿了这么多钱不好好干良心过意不去,也就
挺过来了。
两个多月以后效果出来了,我了解到了客户们现在的一些需求。我告诉魏风
我们应该抓紧开发什么东西,魏风带着一帮人没日没夜地赶了出来。我带着样品
找了几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客户,请他们帮忙试用一下,把用之后的感觉告诉我。
我根据他们的意见请魏风改了好几次,最后几个客户都说现在这东西用起来真是
爽,我说你们现在就接着用吧,以后说不定还得请你们帮忙呢。
我们马不停蹄地做出一批成品,林老板说现在就开始卖,我说不行,现在别
人不知道这东西的好处,还不是我们赚钱的时候。我请魏风在软件部分做了个自
毁程序,然后在各种媒体上做广告,说我们的新产品欢迎大家免费试用三个月。
正好特区在开一个全国性的高科技产品展览会,我带几个人去了,不但设台展示,
还挨家给有关厂商送试用品,直到东西送光了我们才回来。
几个月里,来申请试用的人络绎不绝,可是一个订单都没有。林老板有点坐
不住了,说张凡我们现在这样是不是有点冒险,花了这么大力气要是没什么收成
可就亏大了。我信心十足地告诉他说没问题,收获肯定不会小。其实我心里也急
得要死,心想要是反应不好的话,我也该走人了。
免费试用期过了一个月以后,公司接到了第一张订单。后来单子从象雪片一
样从各地飞来,把林老板乐得合不拢嘴。我和魏风也高兴坏了,带一帮人出去狂
饮了一夜。
转眼两年过去了,公司情况越来越好,已经进了全国电子类的××强。我和
魏风也当上了副总裁,平时公司里的事基本上就是我们俩说了算。相对我刚进公
司的那段时间,我们要清闲多了。
魏风女朋友和我也挺熟的,两人常去我那儿玩。常健也经常带刘露来看我,
几个人都成了好友。刘露还是叽叽喳喳的,一见我就问给没给她找个嫂子。我说
常健把你熏陶成老媒婆了?怎么动不动就想给我找根绳栓着。魏风说张凡话可不
能这么说,你现在也算事业有成了吧,该有点成家的打算了,我们几个就你一人
落单,大家不都替你着急吗。我说整天忙着工作,哪有功夫啊。刘露说我们帮你
啊。
后来刘露还真给我介绍了几个女孩,我不想拂她的好意就去相了几次亲。应
该说刘露眼光还不错,那几个女孩都挺好的。可是每次我都觉得自己象是菜市场
里的大白菜放那儿给人挑,心里很不舒服,和那几个女孩见过一次之后就没后话
了。刘露急了,说张凡你这人什么毛病,别人对你印象挺好的你怎么连电话都没
问就走了?你还指望我给你介绍的人会主动约你下次见啊?我说没办法,我心理
有问题,这就叫没缘吧。
我们公司在很多地方开设了分公司,效益都挺不错的,唯有一家最近一段时
间一直亏损,而且交上来的报告也没写清楚原因。我跟林老板说我去看看怎么回
事,他说这点事用得着你去吗,你去了这边怎么办?我说我去不了多久,这边的
事可以暂时让高文管着,有什么急事我赶回来好了。林老板说那你快去快回啊。
高文是我一个助手,大学毕业两年了,一直跟着我。小伙子脑子灵,嘴上笔
上都很来得,我挺喜欢他的。高文很有野心,但他是聪明人,知道现在我在公司
里的地位根本不可动摇,跟着我好好干前途无量,要是在背地里拱我绝对讨不了
好,所以我很放心。再说,我也不会去太久。
其实这点事我派个手下人去看看就行了。可是,那是方灵生活的城市,是我
向往过的地方。虽然早已不再有任何幻想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曾经
流连过的林荫和记忆中温馨的小巷。
我带了两个助手去分公司,一下飞机就受到热情接待。分公司经理姓孙,把
我们安排在一个四星级宾馆住着,然后带我们到公司见了属下的员工。他问我晚
上是不是出去玩玩,我说不用了,我们自己想干嘛干嘛,这样自由点。
一个星期里我每天到公司蹲点,两个助手也整天忙着看各种报表。虽然这姓
孙的把我们招待得很好,还每天老老实实地向我汇报工作,可我发现他业务上什
么都不懂,整个就是个花花公子,就知道拿公司的钱花天酒地地鬼混。公司纪律
松懈,各种帐目乱七八糟一片狼籍。我一点不手软地把他开了,下面的人发现我
是动真格的了,都兢兢业业地开始用心干活。我心里挺高兴的,跟助手说我们再
呆一段时间,等这边上了正轨再走。
事情稍微少点了,我和带来的两个人也有了闲暇的时间。他们请我一起去打
球跳舞,我说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到处转转好了。
我几乎走遍了以前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公园,一如往昔的景物依然让我
神伤。虽然仍旧有些心痛,可我发现自己已经可以不用逃避,可以平静得多地对
待那些树木轮廓中凸出的记忆了。我想,我勇敢多了。
世界真是如此的小。一天傍晚,我走在一条不很繁华的街道上,突然觉得刚
才过去的一位女郎好面熟,我忍不住回头,发现她也在盯着我看。我楞了一会儿,
一下想起来了她是莫丽,方灵的同学,以前在K大时我们就认识的。莫丽也认出了
我,高兴地喊着我的名字走过来。
莫丽说好久不见了张凡你现在在哪高就啊?我递给她一张名片。莫丽惊讶得
叫出声来,“你现在是大老板了呀”。我笑笑,“高级打工仔而已”。莫丽问我
怎么有空来这儿,我告诉她这边分公司有点事,我过来处理一下。莫丽说“读书
的时候方灵就说你以后肯定不得了,现在果然非同小可了。对了,方灵知道你在
这儿吗?”我摇摇头。莫丽说“以前的事你应该已经想开了吧,都这么多年了,
难得认识一场,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好吧?”我笑笑,把话题扯开了。
聊了一阵之后,莫丽问我成没成家,我说一直挺忙的,没功夫想这些事。莫
丽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上点心了。我说“莫丽你结婚了?”她说没呢。我说
“那是准备结婚了?”莫丽低头不好意思地说“男朋友八字还没开始写呢。”我
笑起来,“你自己的稀饭还没吹凉呢就来管我了?”莫丽也忍不住笑了。
后来几天莫丽常和我一起吃饭、闲逛。有一天她突然说“我告诉方灵你在这
儿了。”我点点头没说话。莫丽说“方灵过几天结婚,希望你能去参加她的婚礼,
我想你肯定会同意的,就替你答应下来了。”
我心里一阵烦躁,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自做主
张说我要去?!”我知道自己脸色肯定很难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下来,看见莫丽站在那儿咬着嘴唇脸色苍白,眼泪在眼眶
里打转,我觉得有点内疚。我说“对不起莫丽,刚才我有点失态。”莫丽摇摇头,
轻声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没想到你还会这么难受。”我说“没什么。我
会去的,到时候你来叫我吧。”
到了那天,我带上礼物和莫丽一起去了婚宴的地方。老远我就认出了方灵,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满脸笑容地站在门口,旁边站着西装革履佩着大红花的新
郎。方灵看见我很高兴,和我聊了好一阵。我说今天你挺忙的,以后有机会再聊
吧。我和莫丽走进门,听见有人对门口一个胖胖的老头说“吴局长恭喜恭喜。”
我黯然地想,原来方灵你还是嫁给了衙内。
突然我觉得胸口象被重重地砸了一下,那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的感觉一下
翻了上来,心里一阵难受。
我扯住莫丽说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莫丽怜惜地看着我,说那我送你出去。
我们从后门溜出饭店叫了辆出租车。我说“莫丽谢谢你了,一会儿要是她问起我,
你就说公司找我有急事”莫丽点点头说“你放心”。我说那我们就再见了,以后
再联系吧。
回到宾馆我马上上床,蒙头睡了一夜。
第二天我和助手回到总部,林老板很高兴,问我分公司情况怎么样。我告诉
他我把经理撤了,现在那边已经进入正轨了。林老板说那就好,高文这段时间做
得挺不错的。我说我准备让高文去做分公司经理,他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林老
板说行,就这样吧。
我说我觉得自己现在很疲惫,希望能休息一段时间。林老板说这两年你确实
累坏了,是该休整休整了。我把公司的事情跟几个助手交代了一下,告诉他们有
急事再找我,然后请了一个月假就离开了公司。
我把房钥匙交给常健,请他有空帮我照管一下。常健说你准备去哪?我说还
没定呢,反正过一个月就回来的。常健说那你自己保重啊,我说放心吧,我还等
着喝你喜酒呢。
我来到东海边的一个小镇,找了家靠海的旅馆住下。白天看着渔民们出海,
晚上枕着奔涌的涛声入眠。
有时我跳进海里纵情地翻滚畅游,让海水涤荡我那尘封已久的灵骸。渗入口
中的液体带着一股腥气,咸咸的,又苦又涩。
傍晚,我坐在海边凸出的礁石上,远处的孩子们在夕阳下嬉戏欢笑。
已经过了好久了,很多记忆都应该随风逝去了,我想。
生命其实真的很短暂,纵使你让岁月在心间镌刻出几千年的沧海桑田,也只
不过是苍茫宇宙中一粒渺小无言的尘埃,不必斗转星移就会转瞬不见。
人活着就是要死的,可是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挣扎着。也许你永远不知道自己
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也永远分不清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可
是,无论命运如何嘲弄你,生活如何错待你,你都必须选择坚强!
因为你还活着。
走在金色的沙滩上,潮水生命般涌来。近处的海水灰黄,飞溅起阵阵浪花。
稍远的地方,暗绿的波澜微微起伏。我极目远眺,水天相接的地方风平浪静,泛
着夕阳的余辉。那儿一片蔚蓝。
( 全 文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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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重要的是过程,那么开启天堂的钥匙
早该生锈了!